俯身抓一把泥土，里面混着泥沙碎石，分给右丞、裴铣一些。
“周边山体松垮，恐怕泥石流会是雨季常态，这些泥沙碎石不能用，清理出去要耗费无用的人力物力。”清理去哪里更是问题，倾倒进黄河不可取，送回山上亦不可取。
排掉手中秽物，以锦帕擦拭。
“太原的位置不比真定，在平原上，只需要加固防御即可，这里的日常维护同样重要。”

再登太原城墙，眼前陈景依旧，但心境已全然不同。既敲定重建之事，满目便只余结构、线条。建筑的美感在于平衡与耐久，石休不嫌脏污，亲验泥石冲刷之事，太原老城修复的第一关考验，料定应在此处。
“雨季不光泥石流，我记太原古志有载，此地雨水多具酸蚀属性。城墙修缮所用材料受限，遇上丰水之年，要吃大苦头。”又道，“贫水季亦免不了难题。砖泥材质经年曝晒，加剧磨耗——如此看来，修缮一事上，问题只会越来越多。必得想些法子，未雨绸缪才好。”

只管颔首便是，术业有专攻，暂代府事这些时日，修复城防只是众多公事中的一件，难民回迁和复耕同样急迫，熬夜熬得牙根泛酸，只是觉得摸过砂石的手无论如何都擦不干净，想揉揉也不能——想念薛见的手了，磨蹭着食指和中指，薛见习惯握笔的手只这两处是硬的。
思绪飘到很远，对上他目光时自然不过地拉回来，对六叔解释：昨夜没休息好。
“这是裴先生专长，您怎么看。”

这些日子，因着只能专研老城修缮，手头又无州志可供参详，不可不谓是艰难百倍。往往长靠城墙望楼，发忆蚁园昔日点滴。只因认知不由人不生底气：太原城防修复一事，除己身以外，盖找不出堪接此任者。那麽，显然合乎逻辑的是，经验沿自旧时，创新亦须对照分辨。心无旁骛，总能福至心灵。
“近来忆起几位匠师老友，中有志于修复旧建筑者，其人作品心得，几处当可推及脚下城墙。” 踱步一指，“或可于城墙之上，修筑水道。逢雨则雨水经水道渗下，多分数股，减缓影响。”

“岁有雨水丰歉，为避免城堤被雨水冲刷无法御敌，可以城池之外地势险要之处设关隘、堡垒、砦铺，比如，”上前一步指向远处一点，“那儿。”
裴铣重事前我重事后，看一眼六叔，继续说道，“也可以分流城中兵力，避免辽人偷城的事再次发生。”
无论太原与赵宋旧日渊源如何，既然已经决定摒弃前嫌，就要以北境重镇的态度对待。
摸一把城墙上的土石，忍下一声叹息。

石休身负一城琐务，前有亲捧泥石，后能提修缮改良要点，着实令我高看一眼：我辈素来崇尚术业专攻，唯一而终。一生一业，究其本源，乃成就无悔志向。而今，既有徐退之心怀天下蚁民仁善，更有石休知己知彼，百密无一疏。想来他年拜相者，当属其人无二。
“涉及战事，我不如你们熟稔。不过关隘堡垒的设置，的确可为。至于具体位置，围绕你所指处，我再另行测算。以支援距离适中，又不多费人力物力为要。”
看向石休，
“石郎即是所谓‘一专多能’的全才啊。有你助力，城防修缮当有八分把握。”

话绕回到我身上，眉峰微压着，“先生谬赞了，自幼与家中长辈耳濡目染，既然六叔让我说，我就随便说一说，如果说错了，还等着两位指正，这机会可不多，”
抱手站定，多能是多能，一专是——闻风而动？话既然打开，便多说几句。
“在杭州做提举市舶的时候，北地战事胶着，时逢雨季，运河与大江的入水口原本不应该出问题，船舶吃水也确实正常，但是巨型货船无法推动，才发现是雨水冲刷淤泥下江，原本这事也年年有，偏就那年人力不足，水运不得已停了一天。”
“是以多小心都不为过，”看六叔，“那咱们就这么办？城防布置还要仰赖裴先生。”

庶务中能见真性情，听过石休这番道来，已仿若身临其境。以杭州城吞吐容量，尚要遇见此等要紧事，我如到场，又该怎般应对……几息之间，思绪纷飞，举一反三而三生十百千，乱花拨得晓雾散，一时沉吟不语，终为两道目光唤回，恍然道：
“说得十分在理。”
而后，闻得石遐安排，竟是放心由我与石休二人施展手脚去做，欣然应诺。
“城防布置，裴某自当周全。石郎年少有为，居中调配，再妥当不过。”
囿于困境，总要找到出路啊。

六叔松口此事便是说定，遂拱手，“从前如是，以后也要裴先生多指教了，有什么需要的尽去府衙寻我。”
觑眼看天色，道，“时候不早了，雨季风寒，两位身体要紧，明日再行勘探吧，今日我先与裴先生将需要设寨的位置选定，明日再与驻城军将领商议。”
让身，“请。”

“石郎客气。”
是年太原府，我以太原老城为据，测算各角周尺，延展原有建筑功能，以辟新用。改良在于目的，目的永远只有一个：民生。只因战火时不我待，救民流于字面之义，难免不道一声可惜。可惜，九州之大，长夜漫漫。星火燎原，而我不过一辈文人匠子。
总是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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