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地安门外-钟鼓楼
【弛缓的钟声自钟鼓楼里扬出，它略去了沉寂下来的衢市，直奔入明灿的晚霞里。怀里半抱的狸奴倏地脱手，由婢子两人上前寻了，尚有一张旧笺从襟口跌落，躬身拾在掌中，赫然是一副端秀字迹】
【我的字刚好失了这分秀雅，而写下这封信的人已然搬离旧居，去侍了宸极。将信笺又叠放妥当，转而置入囊中，中间的折痕不知被我折了多少回，从浅浅的一道变成了再难复平整的痕迹】
【婢子从百步外抱得调皮的狸奴归，它雪白的一团就缩在人臂弯里，常是扮做这等乖顺样子，好像就能躲了斥责般。再寻向府上马车时，又见一贵邸车架，夕阳并不偏心的镀来金光，马儿鬃毛油亮，车盖下的垂饰珠玉生辉】
那是不是公主府的车架？三格格既得诏入宫，是大格格，还是二格格呢？【兀自止了这絮念，正好对方车架缓下未行，便着人递去一盆鲜果，候着美人挑帘来望。据说小泽的大姐和二姐，都是极为出挑的仙姝】

【金乌神霞已走至末路，它将伴随宏阔的钟声一去不复返地衰亡。这沉缓的洪钟还有的活，虽不比浮屠塔下噌吰清疏，又不及红墙碧瓦间威严肃穆，可它跌跌宕宕直敲了数百年，俯视过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也鉴证过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我是来瞻视它、膜拜它。】
【两根葱指挑开帘帷，半露一张芙蓉面，垂睇扈从奉上的鲜果银盆，谛听她耳语一阵，便循她所指望去，正见一双明眸笑睐。颔首致意，便轻巧下车。】
岁阳格格。【向她略略一福，添笑】从前你到府上寻三妹时，偶来见过两回，不过每每不巧正撞上将要出门，便未曾作陪，望恕罪。

【城西别苑植瑞木数顷，此季恰可小摘一篓鲜果，寻常都是递到额娘跟前，她丰颊间的梨涡一深，会让霞光失了娇色。由此，我便知鲜果要配美人】
【她软轿中的小帘未动时，我又扬首觑向了拢住了钟声的层云，云翳里掺杂着鸿辉与晦暗，虽可称瑰丽好景，却莫名让人移不开眼，赞声未发一句，反倒是惊骇住了。还好风动帘起，一张姣面拂去了落在心弦上的骇乱】
【原是公主府的二格格】我往公主府上寻过她两次，一次是送去女师亲绘的一本画谱，另一次是送一封贺宴的帖子。想来，机缘一事还当真可信，上天就是小气，不得与公主府上的娇姝们同席，若是见了一位，就不允我见另一个了。

【中逵街衢上行客走马皆庸庸碌碌，不怪这肉体凡胎，只因已受琐屑的俗世逼拶，又有何心思分暇去歆享红尘中片刻宁静——除却我与她这等耀金带白、无所事事的钟鸣鼎食之后。】
【岁阳瞻云，我却以清寂两眼俯瞰芸芸，如同地藏下视黄泉，但凑泊疏离的眼眉难窥侍奉佛前的怜悯，怕只怕是佛口蛇心。】
佛讲求机缘，或许公主府并非是你我相晤的好地方，那里有太多人，高高在上的长辈、曼丽娇憨的女郎、卑躬屈膝的奴仆，这都够不上机缘的边角。而这里只有苍穹、晚钟、飞鸟，像王摩诘的诗行，又像南宋马远的画境，再添上一笔贴在西山苍黛色鬓边的金霞，多了一点艳气，已不能更好了。

【她每念起一个词眼，晚霞下的诸景便鲜活一分，苍穹渺渺，勾勒出远处云山，山势自是巍峨高峻，却不及眼前振翅的飞鸟，翎羽携起一簇金光，便将那些峭拔冷峻甩成了一道云下影】
【我观诸景，许是浓淡不分、爱憎不明，那些幽谧处、聒耳处，各自撷精取华，如此落在白宣上的笔墨并无特异之处，与大家之作差了几十年的功力】二格格一定擅画吧？
【她这寥寥几句如淌过溪石的叮咚泉水，声也淡，更难寻踪影，却无一不展露功底，若非习画，也该是善于吟咏，或许又如诗画皆佳的王摩诘】那便要谢谢这钟声了，若非在这等时节，比如严月里，天色早早便黑了，我想是也不敢让人停了车架。暮色里观星吗？浓云里的灿然星子，总有些不敢瞧。

【宣敬公主府至雍亲王府车程不消半刻，途径两家画馆、三家书店、五间糕点铺并一间客栈，时序殷流的七年间我早已数清。】
曾于雍亲王府上受学七载，可惜学琴不成，学棋又不成，连王妃一手最精妙的欧体也难摹三分风骨，只好转而工画。【鸦青眼睫扑朔着，两侧雪颊无端渐起胭脂色，是玉表霜里的庄严宝相被一朝打破】画技也是不精的，没骨花鸟是勉力而为，若为人摹像——世上怕是再没有比这教人难堪的惩罚了。
【绝非我自谦，盖因我委实不是一个懂得润饰卑琐的人。】
【缤纷果篓里捡出两颗青杏，生就一副酸酸涩涩的样，置于琼瑶鼻前却好闻。轻睐明眸，教笑色粲然】此刻云彩霞照正好。若观星该到卢沟桥的，最好是天宇开霁、林梢挂霜的深秋。别诧异瞧我，既生在九门之内的王畿，总要打发这肥马轻裘的世族生活。烧香点茶、挂画插画、斗鸡走马未免千篇一律，还不如将燕京各处的春夏秋冬、白昼漆夜一一看过。

【曾随爹爹登临其他几处王邸，因心性未定，不记得那些浓荫掩映的楼阁亭台，只能记得一副壁画、一副漏窗，或是石子小径上的一枚花毽子，我念起雍王府花园的妙趣，却只忆得一角衣裙，在葳蕤盛夏里也夺了人眼，满园芳色都成了极浅淡的一笔。而该由工笔细细勾勒的，便是人了】
摹人像是我最喜欢的，山水好景常有，我唤它一声，它也不睬我。若是一张白宣上能留住人几分神韵，即便倾耗数年心力，想来也值得。【眸间坚忍倏的散了大半，叹声又滑出檀口】只是女师常道“杂念过多，心性难定”。
【杂念一来是她口中的四时风物，总招摇着各式绮丽，引人亲遇佳景，二来又是摹人像本身，佳人若春华，浓一笔便成了昳丽的夏】秋时的卢沟，可以顺着湖水、拱桥望见好几个月亮，我去瞧过，可水中的月色不匀，落在笔下总失了神韵，想来是我只拘着卢沟一处月色，倒是瞧不透了。下次登庙看雪，去瞧二格格瞧过的雪。

【栖丘饮壑三十载的宗炳讲究“澄怀观道”，放眼持笔作画有成者皆不出此境，女师评骘她心性不定，我又何尝拚绝外物、不念红尘。出身列戟森罗的勋门，又长在豪侈巨丽的京畿，要窥破隔障眼前的沤珠槿艳是何等之难。】
看来你我画技不分轩轾，以后有的切磋了。
【轻促短俏地一笑，重新将泛着青酸的杏子投回竹篮】是我对卢沟桥的秋月不够钟情，我是个多情到滥情的人，不肯为一缕风、一寸月、一枝花而拘系。我要走马关西，游船江南，看大漠雪、虎丘月，非老不肯回京，非死不肯驻步。
【游子浪客的梦既轻倩又浮艳，杜牧李贺也没有这样放荡狂妄的，于是笑吟吟】罢了，大漠虎丘还挺远的，还是先陪你看过燕京第一雪色再论罢。

【且以一副稚心观天地，落笔也难至臻境，不知要经过几番冬去夏来，才能在此间稍有进益。垂眼便得望那盘鲜果，小杏一枚最是圆润，却从佳姝指端一过，转而又跌回盆篓里】哎——二格格不喜欢杏子啊，这盆果子有些讲究，别苑中几亩果树时令各不相同，不知怎的就催熟了，盛在一个盘子里了。
【或许月色是我执笔作画的开端，我观它万般多情，它会落在霜枝上，会荡在湖水里，也会悬在她口中的虎丘和大漠中】燕京的雪不重，我却有看大雪的行头，你既愿意陪我看雪，人来了便好，冻不着你，也不会让你觉得乏。
【霞光将落晖敛尽，重新覆上了层层暮色，像泼了浓墨，成了浑然一色】这么远的地方，会有多少种月色呢，也许要阅尽九州风物的人，心里念的还是一样物事，比如钟情于烂漫无羁。我识的人也不少，二格格这样的，却是头一回见了。

世人爱蜜糖，不爱砒霜，这酸杏就是我的砒霜。
【声摩云霄的空疏钟声似在唱和我，笑了笑，不愿辜负她殷勤送果的苦心】杏子尚青，梨却生得好看，黄澄澄的比上弦月色更金黄。
【稽诸历历史乘箴规，赏雪雅士无人可出张宗子其右，他既要拥毳衣炉火，想必岁阳也要循其旧迹，我便万事不用担心。拊掌轻笑道】真真好，每每出游总觉行头不齐，不是落下琴箫，便是舍下茶壶茗瓯，将至佳境时才后悔不迭。三妹总讲格格心细如发、纤毫必察，此次踏雪之行想是万事俱备。
【听其笑叹，不答，揭起眼帘将眸光放远。巍焕城楼上最迟的一缕金霞已经沉入咸池，黯黮里已难睇清两厢神情，于是这时才笑。她不知道啊，多到滥情，才是难赋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