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夜里，我和我姐姐说，姐姐，明天我能出去玩吗？这话虽然是个问句，在我看来跟陈述句是差不多的，那言下之意就是我想出去玩你能成全我吗求你了求你了求求你了。我姐姐正在院子里跟自己下棋，她搞这种汉人玩意儿搞得自得其乐风生水起，棋子落在棋盘上，啪啪啪啪啪好像开门关门开门关门开门关门请客的假装在请做客的假装是客两人一来一回就是不肯进去。
最后这个进去的被逼进去了，她就心满意足又聊有遗憾地出了口气，说，你觉得爹会同意你乱跑吗？
这话当然也是个疑问句，但本意跟命令式是差不多的，翻译过来就是，你想去就去，跑没了爹打我还是打你？
我没有得到许可，只好熬了个大夜没睡，趁寺里恰敲了晨钟时分，悄悄地打房里摸出门来，摸到后院我那匹小红马。我抱着马脖子说，长安城无聊不！马抖了抖脖子，唰唰地甩起尾巴。我又把小黑熊揣在小红身侧的小兜兜里面说，我的家当都在这儿了，你明白不！马就开始拿蹄子刨脚下的土，压着嗓子，发出嗤嗤喘气的声音。——这可全是马怂恿着我的！
我一下跃上马背，两腿一夹，拿胡语吆喝道，走喽！回家！小红马前蹄一扬，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叮响，一骑绝尘而去：
——终于没有人会因为我说契丹话而打我了！真爽！
我沉浸在逃走与回家的欢乐之中，对于自己究竟来到了哪儿，其实并无什么概念。小红的背又阔又暖，汹涌起伏，宛如层层有力的浪，虎乘风而大破之，感觉自己真是英雄！
等小红停下来的时候，风里多了股腥咋咋的潮气，还夹了丝土被踢开、踏碎，所露出风味雨味，花味草味。小红停在湖边，咕嘟咕嘟地开始喝水，我干脆跳下来，踢开靴子，嘿！呀！跳进河里，也不管是不是沾湿了谁的衣。河里有鱼，鱼在我的赤脚之间游转，拿它们没牙的嘴来啄。我一边往水深处走一边大叫说我的脚可不是点心不许吃我！可惜鱼听不懂我说的话，它们越游越密、越游越急，急得我俯身在水兜心一抱
小鱼猛一摆尾，啪！给了我一个耳光。我骇得一跳差点摔倒，它却借机跑了，只给我留下满脸的水。

世人若恋长安，当为灞岸春波，秦川暮雨。
仿佛在远望长安城时，我才会后知后觉地念起她的好来。莺声与柳色，都渐渐在帝京春杪的烂漫风光里浮现，而在城郊的云烟笼照中，外城的耕烟也看不分明了。花光里的明宫只是一片接连的屋瓦，承香殿缩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立于浩荡天地间，实在不得不生出一叹。虽贵为天家女子，亦不过沧海蜉蝣。故而阿耶赐我‘山阴’为号，实在很生受不起。越地那一方水土、黎民、风月，如何能同这个平平无奇的李寄声联系起来呢！金銮殿的臣子称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世代栖息于此的万籁生灵，也能算是天子的臣民吗？但我知道，这话是不能向旁人说去的。
夹岸的桃花与春草长得很热闹——这是不被人修剪拘束的热闹，她们乱哄哄地长作一团，你挤我、我挤你的，实在可爱极了。这在内城里是很不易见的，长安的花木，都被人养得太‘好’，若只是疏落有致，参差披拂，尚不算坏；可非要曲欹以求姿态，就是种花人万恶不赦的坏心肠了。我很忧心这里的桃花迟早也会变成这样——变成‘他们’喜欢的模样。可桃树生于世上，花落成实，当真是为了被人观赏么？
不明白的道理，再苦想也难得分明。好在我向来心无旁骛，随遇而安。灵沼波暖，藻荇参差。我在身后背着书卷与笔墨，甚至还有一柄竹叉，实在很不像来此游湖赏景的珠翠娇女。——哪管得旁人怎么想！我撩起衣摆，蹲在岸边，正要细细勾勒起水中的眼子菜。李寄声的《长安生物志》中，便让这平平无奇的茨藻来做《水生篇》第一章。
可今日的昆明池颇不平静。我实在不得不分心去看不远处的池水中捕鱼的人。他长得不像中原人，可在长安有什么奇怪的呢。但他捕鱼的姿势，实在不能不让我提点一二了。我收起纸笔，招一招手，朝他大声道：“那边的郎君，鱼可不是这么捉的——”
眼看他险些摔倒，我一忍再忍——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我挽起衣袖，将竹叉从身后背篓中取出，摆开架势，俨然一副‘今日便让你知道长安人如何捉鱼’的熟稔架势。

那边的郎君，这可能说的并不是我（这全怪从来没有人这样地叫过我）但她讲到捉鱼，这我可就非得要听一听了！
我——不——会——啊——！我站在水中揩了把脸，像大狗一样甩了一通脑袋，大声地冲她喊道，鱼打我！
这是我真诚的控诉。水珠争先恐后，抢着从我眉梢上纵身而下，我说你们不要跳了跳下去就碎了啊，他们却都不肯听。有一颗湿淋淋、淋漓漓的格外可气，不要脸，蒙在我脸上，被我拿袖子一抹，袖中扑棱有打水声，竟飞出条小如箭头般的鱼来跳海（跳湖），肯定也是他们串通好的。
我简直委屈死了，水和鱼联起手来搞我，这和我跟哲别联起手来打架有什么区别？唯一的希望，这位来的是个神女，最好她有魔法，一挥手鱼就听话，——千万不可以再打我了！......不过玩一玩倒可以的，我不介意给小鱼当玩具，只要他别这样，一个劲儿地暗戳戳往我的脚心钻：
仙女救我他咯吱我胜之不武我要跟他决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