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失明 

　　在豪与生母见面后一个月，医院治疗室。 

　　“血管不太好找，再试一次好吗？”护士车小希关切地看着在豪，愧疚地将插进在豪手背的针头拔了出来。 

　　“没关系，你继续。”弄明白馨瑛在手心上写的字，在豪冲小希笑了笑。 

　　小希是肿瘤科最优秀的护士，心地好，为人和善，最重要的是护理技术过硬。在病人中，她是最受欢迎的护士，但她最希望照顾的病人却是在豪。 

　　在医生和护士们眼里，在豪是最听话、最合作的病人，无论多艰苦的治疗，只要有必要，在豪从不质疑，更别说抗拒，他总是默默承受，并由衷感激大家为他所做的一切，即使这一切对于改善他的病况显得那样苍白无力。因为心疼在豪，不忍让他多受哪怕一点点的苦，医生护士们有着从未说出口的共识——要让在豪得到最好的照顾。所以，小希几乎成为在豪的专职护士，在豪的注射治疗基本上都由她负责。由于长时间的放疗和化疗，在豪的血管变硬，很难找，静脉注射越来越困难。 

　　第三次把针头从在豪的右手背上拔出，还是没扎到血管，小希的额上开始渗出细细的汗，她拆开了第四支针，但捧着在豪的手好一会儿，却始终无法扎下去。 

　　“试试这边吧。”在豪伸出了左手，“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小希不由得鼻子一酸，狠吸一口气总算忍住了：“真的很对不起。”她抬头看了看一旁的馨瑛，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怎么这么没用！ 

　　馨瑛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想说句宽慰她的话，却发不出声。 

　　小希有些颤抖地捧起了在豪的左手，第四次扎了进去。尖硬的针头在肌肤里游走的感觉很不好受，但在豪努力地隐藏这种痛楚，他想闭上眼睛不去管它，又怕小希误会自己痛苦难当，难免自责。他感觉到馨瑛扶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越握越紧，知道馨瑛此时有多焦急、紧张、心痛，于是他伸手轻轻握住了馨瑛，朝她站的方向看去：“馨瑛，晚上做紫菜包饭好吗？很久没吃了，好想吃啊，里面放上青瓜，再配上鱿鱼丝。嗯，光是想一想就很开心。” 

　　“啊？”两眼直盯着针头的馨瑛，猛然听到在豪的话，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当然好啦。不过晚餐吃紫菜包饭有点……”馨瑛缓缓地把视线移到了在豪脸上。 

　　“你不想吃吗？那就做点别的，我们一起去超市逛逛。”在豪似乎来了精神。 

　　“不不不，你喜欢，我就做。”馨瑛忍不住轻抚了一下在豪的脸。 

　　“车护士，你到底在做什么！”一声断喝，打断了在豪和馨瑛的对话，不知何时起站在门口的护士长申敏珠，一阵风似的冲进了治疗室，一脸不满地盯着小希。第六次将针头拔出的小希，顿时吓得呆若木鸡。 

　　申敏珠看了一眼垃圾筒里的一堆废针管，再看看在豪手上新添的若干个针眼，气上加气：“你对病人的痛苦就这样无所谓吗？给我出去！” 

　　小希怯生生地瞟了一眼申敏珠，再看了看在豪，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捂着脸跑了出去。 

　　“对不起，姜在豪先生，对不起，姜太太，实在是太对不起了。”车敏珠不断地向在豪和馨瑛鞠躬道歉。 

　　“申护长，您别这样，这不怪车护士啊。”馨瑛边说边向在豪解释。弄清情况的在豪也不断说着“没关系”。 

　　“姜先生，如果您同意，就让我来试一次吧。”申敏珠小心地试探着。 

　　“好，那就麻烦您了。”在豪答应得很爽快，就像被扎针的是别人一样。 

　　手上的血管都试过了，不能再做无用功，申敏珠建议在脚上试一下，那里没打过针，也许情况会好些。于是，针头第七次扎在了在豪身上！这一次，针管里总算出现了回血。 

　　“唉……”申敏珠长吁了一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馨瑛也暗暗出了口气，一颗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在豪静静地躺着，任由申敏珠做着贴胶布、调整输液管之类的动作。他很清楚，更大的痛苦还在后头。 

　　…… 

　　申敏珠交代了馨瑛两句，深鞠了一躬，走出了治疗室。在走廊的尽头，她找到了还在抽泣的小希。 

　　“不去照顾病人，还在这里哭啥？”申敏珠依然没好气，但声音柔和了许多。 

　　“护长，我……”小希欲言又止。 

　　“唉……我知道这不容易，你是这里最好的护士，我平时最疼你，怎么舍得骂你？可是我们没有资格让病人这样遭罪呀。”申敏珠语重心长，边说边伸手替小希擦眼泪。 

　　“我知道，您骂得对，我哭不是因为心里委屈，是因为……因为……在豪先生他太可怜了……呜……”小希说着说着，干脆扑进敏珠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好了，好了，你还来劲儿了是吧？又不是新人，这点心理承受能力都没有？你先垮了，病人谁来照顾？快去，姜在豪先生还等着你去加药呢。”申敏珠捧起小希的脸给她鼓劲，“记住，要努力，不许放弃！” 

　　…… 
 
　

豪依旧躺在病床上，随着针水一点点进入体内，那种难以言表的不适感越来越强烈。起初，他怕坐在床边的馨瑛闷，还努力寻找话题跟她聊着，慢慢地，他便力不从心。他紧闭双眼，努力压抑着那翻涌而上的呕吐感，和一阵强似一阵的晕眩，意识仿佛渐渐飘离躯体，尽管顽强抗拒，他还是陷入了昏睡…… 

　　不知过了多久，在豪慢慢醒转，隐约觉得自己已经回到了家里。 

　　“醒了吗？”是瑛馨。 

　　“嗯，是在家里吗？” 

　　“对，打完针你一直在睡，婷允姐就叫吉真哥送我们回来了。” 

　　“噢……” 

　　…… 

　　夜，在豪家。 

　　“很累了吧？睡吧，明天早上见。”馨瑛在在豪的手心里轻轻地写着。 

　　在豪朝馨瑛微微一笑：“明天早上见。”但他没有合上眼睛。艰苦的治疗使他今天有大半天时间都昏昏沉沉，馨瑛一定又担心了吧，好想看看她的脸啊。可是，眼前一片模糊，原本还能隐约看到的影子现在变得越来越不清楚了，连四周的光线都暗了下来。在豪努力地看着，眼前的光线却越发暗淡。也许真是累了吧，那就好好睡吧。在豪失望地闭上了眼睛。 

　　馨瑛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眼中蒙上了一层薄雾。好好睡吧，在豪，睡着了就不会觉得痛了。 

　　…… 

　　“在豪，在豪……”是馨瑛。在豪朝着喊声走去，可是眼前不知哪来的一只手挡住了视线。好大的一只手！在豪知道馨瑛就在前面，却看不清她的背影。 

　　“在豪，你在哪里？”馨瑛焦急地喊着。在豪想回答，却喊不出声。他想追上去，前面总有一只大手挡着。在豪着急了，他试图拨开那只手，这时那只手忽然抓起一个大锤子狠狠地朝他头上砸来，一下、两下……在豪终于不支倒地。 

　　“在豪，在豪……”馨瑛的叫声逐渐远去，但在豪无能为力，他动弹不得，那只大锤仍在狠狠地砸着，一下比一下重。终于，他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暖暖的感觉叫醒了在豪，是早晨的阳光吧。在豪慢慢地睁开了双眼，眼前一片黑暗。天还没亮吗？也许是那个噩梦让人产生了错觉？ 

　　“醒啦，睡得好吗？”在豪感觉到有人在他手心写字，一只手轻轻抚过自己的脸颊，是馨瑛。他朝她的方向看去，一片漆黑。在豪心里一紧，一股强烈的痛楚迅速涌上心头，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是这样吗？完全看不见了。 

　　“好。”强忍那令人窒息的痛，在豪淡淡地笑了笑。 

　　“我去做早餐，你再躺一会儿吧。” 

　　“好。”在豪脸上依旧带着笑。馨瑛在那上边轻轻地吻了一下，走了。 

　　在豪慢慢坐起来，努力地看着，想寻找一个焦点，可是眼前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在豪的脑子渐渐变得空白。良久，眼角有点冰凉的东西滑落，是泪。 

　　“亲爱的，起来了吗？”馨瑛开门进来，看见那样呆坐着的在豪，不安起来：“在豪，怎么了？”馨瑛轻轻捧起在豪的脸，仔细端详着：“不舒服吗？” 

　　感觉到馨瑛的关切和不安，在豪握住馨瑛的手，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没有，只是……看不见了。” 

　　馨瑛的心一颤，呆呆地盯着在豪的眼睛，直到视线变得模糊：“吃早饭吧。”虽然尽力控制，但声音还是哽咽。 

　　饭桌上，两人相对无言。馨瑛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在豪的脸，而在豪则努力吃着面前的食物，小心翼翼生怕弄洒一滴汤。

医院。 

　　“学姐，怎么样？”检查室外，馨瑛焦急地问婷允。 

　　“肿瘤增大了，完全压住了视神经。唉，这段时间的治疗效果不好，癌细胞扩散速度加快了。”婷允皱了皱眉，“你要小心看护在豪，不要让他受伤。我会和治疗小组讨论，看看能不能换一个更好的治疗方案。”看着馨瑛逐渐呆滞的表情，婷允顿觉不忍，现实的确太残酷。她轻轻握了握馨瑛的臂，安慰道：“别太担心，总会有办法的。在豪一直很坚强，你要相信他。去吧，他在等你。” 

　　在豪独自坐在检查室门外，双眉微锁。他在担心，担心馨瑛听到不好的消息，又会难过。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在豪一直心里有数，近来疼痛的次数越来越多，持续时间越来越长，不仅是头，全身都会痛，难以忍受的痛。不但听不到，现在还看不到了。在豪很明白，自己的病情在迅速恶化。他只是不想让馨瑛知道得太清楚。尽管瞒不住，但在豪还是想给馨瑛留下一点希望，也许只有那样，他们彼此才能坚持到最后吧。 

　　“可以走了吧？”在豪感觉有人轻轻握住了他的手，知道是馨瑛。 

　　“婷允姐说，看不见只是暂时的，换一种新药慢慢就会好了，不用担心。” 

　　“真的吗？我就知道没事的。”在豪像得到意外惊喜般灿烂地笑了，“我们回家吧。” 

　　看着这样的在豪，馨瑛眼里又不禁盈满了泪水：“好，回家。” 

　　…… 
 
　

馨瑛父母家。 

　　“完全看不见了？这样啊……”李炳国狠狠闭了闭眼睛，然后心痛地看着坐在一旁的在豪。那张曾经倔强、充满生气的脸，如今是那样憔悴，平静之中带着掩饰不住的痛苦，“多好的孩子啊，为什么……”他暗暗叹了口气。 

　　惠子默默起身，到饭厅拿来一杯刚榨好的蔬菜汁，递到在豪手中：“喝吧。” 

　　“谢谢妈妈。” 

　　看着在豪一口气喝完，惠子又递上一小杯清水：“漱漱口吧。” 

　　在豪顺从地喝了。惠子爱怜地拉过在豪的手，轻轻地拍着：“在豪，你要好起来，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在豪听不到惠子的话，但妈妈的爱一滴滴地流进了心头，他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笑容。 

　　“爸，妈……”看着眼前的一切，馨瑛心中充满愧疚，她顿了一下还是说了出口：“在豪现在不能照顾自己，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可是家教那边，因为大考快到了，我不能马上离开，所以……所以我想拜托你们帮着照看在豪。我知道店里的事很多，不过……不会很久的，大考一结束我就辞职，专心照顾在豪。” 

　　“真是的，难道做父母的照顾自己的孩子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还说什么拜托。”惠子故作生气地板起了脸，伸手轻轻拨了拨在豪额前的头发，“在豪，明天到妈妈这里来，妈妈给你做好吃的啊。” 

　　“馨瑛啊，”看着一脸歉意的馨瑛，炳国说，“你早该让我和你妈帮着照顾在豪的，别老什么都自己扛，多些人分担，对你和在豪都好。” 

　　…… 

　　馨瑛爸妈的水店开张有些日子了，最近刚有些起色，两人常常是早出晚归，希望尽可能多做些生意。 

　　为了不让岳父母分心，在豪执意不让他们专门到家里照顾自己：“你们怕我一个人会出状况是不是？那就让我到店里去吧，那样就随时能看到我啦，晚上馨瑛来接我回去就行了。” 

　　“那怎么行？！店里乱哄哄，人来人往的，你需要静养，不行！”李氏夫妇一致反对。 

　　“没关系，反正我听不见。”在豪一脸诚恳，“让我去吧。” 

　　炳国和惠子互看了一眼，黯然无语。 
 
　

好沉的一觉，要不是有人轻轻摇他，在豪还会继续睡呢。 

　　“在豪醒醒，吃饭喽。”是馨瑛。 

　　在豪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没动。 

　　“肚子不饿吗？起来喽。”馨瑛爱怜地抱住在豪，扶他坐了起来。 

　　“几点了？”在豪慢慢睁开惺忪睡眼，头脑还有些呆滞。 

　　“中午一点了。”馨瑛用手帕轻轻抹去在豪额上的细汗。 

　　“噢？我睡了三个多小时啊。爸妈他们呢？” 

　　“在外面吃饭呢，今天的便当是我做的哟，阿姨还没回来。爸妈见你睡得甜就没叫你。我们回家吧，我做了好吃的粥。” 

　　馨瑛挽着在豪走了出来，炳国、惠子连忙迎上前。 

　　“爸、妈，今天麻烦你们了，我们回去了。”馨瑛说。 

　　“在豪今天累了吧？在店里怎么可能舒服。”惠子拉着在豪说，“明天妈到家里陪你。” 

　　“不用了妈，不是说好的吗，这里挺好的，只是麻烦你和爸了。”想到自己无法为岳父母做什么，却要让他们为自己操劳，在豪连连摇头。 

　　“妈，现在这样挺好的，您别担心了，我们走了。”馨瑛冲爸妈笑了笑，拉着在豪的手离开了水店。 

　　炳国和惠子互看了一眼，心里没有底：这样对在豪真的好吗？ 

　　……

接下来的几天，馨瑛上午补习，就早上送在豪到水店，中午来接；下午补习就下午送过去，晚上来接；晚上补习，就送在豪到爸妈家，或是让爸妈到自己家帮忙照看。除了在豪有时精神不太好外，情况还算不错。 

　　这些天，炳国夫妇，尤其是惠子，又要忙生意，又要照看在豪，还要顾着自家的老头子，说不累还真是假的。贞淑虽然也是女人，还带大了在豪和在英，可毕竟没结过婚，没真正当过妈，性格有点男人，用在生意上那叫泼辣，放在家庭的事上，就显得有些粗枝大叶了，体贴入微是无论如何称不上。 

　　不到一星期，惠子已经有些疲于奔命了，她这才发现，一向被自己认为单纯柔弱、不谙世事、不懂生活的女儿，原来竟是如此坚毅，独自一人扛起了太多太多的重负！她不禁再次后悔当初百般阻挠馨瑛和在豪交往，两个傻孩子那时心里该有多苦啊！ 

　　……

这一天，因为早晨起来吐得厉害，在豪脸色苍白，看上去很虚弱。馨瑛原本不打算去上课，但遭到在豪的极力反对。为了照顾在豪，馨瑛经常向学生家长请假，在豪很清楚，那家的孩子正准备参加联考，若非需要人家不会请家教，孩子的父母虽然没说什么，但馨瑛如果总是三天两头不上课，人家肯定是会有意见的。在在豪看来，馨瑛是个诚实、守信，有爱心、负责任的好老师，他希望在别人面前也能维护馨瑛的这种形象。 

　　“我真的没事，呕吐又没什么大不了。看，现在不是好好的。”在豪安慰着馨瑛，并不忘提醒她，“一会儿别跟爸妈说我的事。” 

　　拗不过在豪，馨瑛唯有如往常一样把他送到了爸妈的水店里。因为是休息日，店里一早就忙起来了，订水电话一个接一个，早些天订的货今天要送来，有个不通气的供应商，也嚷嚷着这天要来收货款，比约好的日子提前了一星期，该死！看着父母顾东难顾西的样子，馨瑛原本想交代几句，最终还是忍住了。把在豪安顿好，馨瑛提着一颗心离开了水店。 

　　在豪是善解人意的，这些天以来，他总是尽力不给岳父母添麻烦，并努力让他们相信，自己可以照顾好自己，只要不到处走动便不会有什么问题。眼前的事实也是这样。 

　　起初那两三天，炳国和惠子的神经总是绷得紧紧的，生怕照顾不周，委屈了女婿，那也是自己的孩子啊。可毕竟是精力有限，时间一长，彼此之间又都逐渐适应了这种状况，夫妻俩一忙，便难免疏忽了静静呆在一旁的在豪。然而，就是这“一时疏忽”，让他们在之后的若干年都悔恨不已。 

　　……

学生家。 

　　“X怎么会等于6呢？我不是解释过好多遍了吗，你怎么就不能细心一点儿！”因为牵挂在豪，馨瑛心烦意乱，竟罕有地冲学生小晶发起了脾气。 

　　一向和蔼、耐心的老师，今天像换了个人似的，小晶有些不知所措：“老师，您怎么了？好凶哟。” 

　　“对不起。”馨瑛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老师有点着急了，来，我们再算一次。这个括号里应该是加，而不是减，是不是？这样一来，X就应该等于17，对不对？你再认真看看。” 

　　“对呀，我把这里弄错了。” 

　　“你再做一下这题。” 

　　“噢。”小晶埋头算起来。馨瑛托着腮帮看她做，看着看着，又心神不定起来：不知道在豪现在怎样了呢？不会出什么事吧。 

　　“老师，我做好了。老师……老师……” 

　　“啊？噢。”馨瑛把心思硬生生拉了回来，“我看看……” 

　　馨瑛觉得这堂课简直上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总算熬到了中间休息，馨瑛迫不及待地往水店里打电话，却总是忙音，好不容易打通了一次，又没人接，馨瑛越发紧张…… 

　　……

小角落里，在豪痛得浑身发抖，如果就此昏厥倒还罢了，偏偏意识没有离他而去，让他清晰地感受着那蚀骨的痛。迫不得已，在豪艰难地掏出了裤袋里的止痛药，摸索着茶几上的杯子，但是里面没水，茶壶也是空的。因为疼痛，在豪口干舌燥，他无法就这样吞下止痛胶囊。无奈之下，在豪唯有向小角落旁边的饮水机摸去。 

　　虽然在豪每次来都只是呆在小角落里，但时间久了，他对店里的摆设还是大致清楚的。此刻，疼痛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哪里还叫得出声，但是要他按铃去呼唤岳父母，在豪又是万万不愿意的。他估计父母并不在店里，希望赶紧吃了药，挺过去，尽量不要让别人知道他发病。于是，唯一能做的，就是跌跌撞撞去找水。但他不知道，那台饮水机坏了，已经拿去叫人修了。原来的位置上现在放着一个叠一个的桶装水，是小武刚刚搬进来的。 

　　在豪好不容易挪到那堆桶装水旁，一不小心踢到了其中一桶，绊了一下，重心不稳，无法控制地朝前倒去，就在他摔在地上的一瞬间，两个叠在一起的装满水的桶，因为本来就没放好，此刻受到碰撞，上面的那个桶倒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他的右手手指上，鲜血从指甲缝里喷射而出，在豪痛得闷哼一声，立时昏了过去。 

　　“在豪……”一下课就匆忙赶过来的馨瑛，在门外看见了正和胖子吵得兴起的炳国和惠子，她没心情去了解前因后果，打了个招呼就径直冲进了店里。整整一个上午，两个声音在她耳边吵个不停，一个说“在豪没事”，一个说“在豪出事”了，直闹得她心急如焚。眼前的一幕让馨瑛大惊失色！ 

　　“在豪，你怎么了？在豪，你醒醒啊！”看着毫无反应的在豪，馨瑛吓得大叫起来，“爸，妈，快来呀，快来呀！” 

　　门外的炳国和惠子听到馨瑛凄厉的叫声，心头一震，一起冲了进来，顿时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快快，快把在豪扶到沙发上！”还是李炳国首先回过神来。三人七手八脚地把在豪抬到了沙发上，一阵忙乱之后，在豪轻哼了一声，总算醒了过来。 

　　“在豪。”馨瑛下意识地握住了在豪的手，可这一握却让在豪痛彻心肺，忍不住“啊”了一声。大家这才发现，在豪的右手上流着血，手指又红又肿，指甲盖已经变成了暗蓝色。 

　　“对不起，在豪，对不起……”馨瑛捧起在豪的手轻轻吹着，泪水长流。 

　　“我……不要紧的……”痛得嘴唇发青的在豪，硬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然后就闭上眼睛，再也说不出话。 

　　惠子在一旁心痛得哭出了声：“对不起，馨瑛，都怪我，没有照顾好在豪，都怪我。” 

　　炳国不停地眨着眼睛，强忍即将掉出的泪，低头叹气：“是我们不好啊，对不起在豪。” 

　　在豪双目紧闭，他很痛，头痛，手痛，心更痛：又让最爱的人伤心了。

第三章 邻居 


　　医院骨科。 

　　“看这里。”文正昊医生指着一张X光片说，“中指和食指骨头都裂了，情况不算很严重，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如果没长好，将来矫正会很痛苦。另外，他的外伤也要注意，要特别小心避免感染。”见馨瑛忧心忡忡，文正昊笑了笑，“也别太紧张。对了，不要吃辛辣刺激的东西，海鲜也最好不要吃，否则不利于骨头的愈合。好了，我帮姜先生包扎一下。” 

　　在豪静静地躺在诊室的另一边，刚才服下的止痛药发挥了一定的功效，头痛稍微减轻了一点。文正昊轻轻捧起在豪的右手，仔细看了看，然后用棉签沾上消毒药水：“可能会有点痛。”药水顺着指甲缝渗进指甲里，强烈的刺痛由指尖迅速直透大脑，在豪不由得皱了一下眉，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馨瑛看在眼里，心揪作一团。 

　　文正昊熟练地消毒、上药、包扎，面对一声不吭的在豪，他头一次在心里埋怨自己动作太慢。 

　　默默站在一旁的婷允，再也按捺不住：“馨瑛，你出来一下。”两人来到诊室外，婷允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馨瑛，在豪现在实在经不起折腾了，我知道这不容易，可是你……” 

　　“学姐……”馨瑛惭愧地低下了头，“是我不好，没照顾好在豪。我会小心的，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婷允是个直率的人，作为主治医生，她对在豪的痛苦再清楚不过，只是为了让在豪继续生存，她不得不使用那样的治疗，现在眼见在豪因为亲人疏忽，而要承受额外的痛苦，她心里有气，不吐不快。但是话一说出口，她又后悔了，馨瑛的难处她也不是不知道，实在不忍再加责备：“你也别太自责，早点回去吧，免得伯父伯母担心。对了，下星期记得带在豪来做放射治疗。” 

　　在豪靠着车椅背，努力调整着呼吸，他很想安慰馨瑛几句，但嘴唇动了一下，终究没能发出声来。车就在两人的沉寂中开到了家。 

　　炳国和惠子早就等在门外，他们原本要陪在豪去医院，可是馨瑛不让，两人心中有愧也不敢坚持，唯有焦急地等待。 

　　见女儿和女婿回来，夫妻俩连忙迎了上去：“怎么样，馨瑛，在豪伤得严不严重？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问题不大，这段时间小心一点就可以了，不用担心。” 

　　看着面无血色的在豪，惠子心痛不已：“快扶在豪进去躺下吧。” 

　　在豪实在是太累了，很快就沉沉睡去。惠子拉着馨瑛在客厅里坐下，三人沉默不语。 

　　良久，惠子先开了口：“馨瑛啊，别憋在心里，不高兴就骂出来呀，这样会舒服些，我和你爸活到这把年纪，才知道自己原来一点儿用都没有，我们……”惠子说着说着，声音哽咽起来。 

“妈，您别这样，我怎么会怪你和爸。是我不好，我一直以为自己能照顾好在豪，结果不是，害他那么痛苦，还让你们担心，是我不好。” 

　　“馨瑛啊，你已经尽力了，就不要再怪自己了。”一直沉默的炳国，最担心女儿会钻牛角尖，“在豪……你打算怎么办？” 

　　“这两天不用上课，我会照顾在豪的，至于以后……慢慢再想办法吧，不用担心。时候不早了，你们回去吧。” 

　　炳国叹了口气，女儿的脾气他很清楚，她决定了的事，别人再说什么也没用。无奈，他只好拉着惠子走了。 

　　送走父母，馨瑛轻轻走进房间，在在豪身边缓缓坐下，呆呆地看着他。在豪的脸白得像张纸，眼眶深陷，双眉微锁，昔日的神采早已荡然无存。“在豪，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不那么痛苦呢？对不起，在豪……对不起……”两行冰冷的泪顺着馨瑛的脸颊滑落。 
 
　

医院放射室外。 

　　门开了，在豪躺在推车上被两名护士推出来，脸色惨白，瞳孔有些散，神智有点迷糊。 

　　“在豪。”馨瑛连忙迎上去，拉住了他的手。在豪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睛，然后无力地合上了。 

　　“怎么样？”婷允急切地询问。 

　　放射师摘下口罩，摇了摇头：“没做下来，呕吐太厉害。” 

　　馨瑛发呆。 

　　“他身体垮得太快，根本撑不住，第一剂量时还行，两分钟后心率和血压都下来了。唉，恐怕治疗方案还得改。” 

　　“辛苦你了。”婷允说。 

　　“那我先走了。” 

　　“好。”送走放射师，婷允回头对馨瑛说：“我们送在豪到病房休息一下吧。” 
 
　

在豪的情况到底怎么样？”馨瑛焦急地问。 

　　婷允的表情很严肃：“他体质太弱，这一阶段的所有治疗在他身上都有超负荷反应，现在的情况很被动。” 

　　“……”馨瑛默然。 

　　“在豪的意志力很坚强，很配合治疗，这一点对战胜病魔很重要。目前我们是遇到了一些困难，但你千万不要灰心，在豪需要你的支持。我会给在豪增加些辅助治疗，增强他的体质，提高免疫力。我们医院最近来了位美籍的脑肿瘤专家，他会加入在豪的治疗小组。据说，他正和国内一家著名的研究机构合作研究脑肿瘤新疗法，也许会有更好的方案。馨瑛，你要有信心。” 
 
　

在豪与馨瑛家。 

　　在豪缓缓睁开眼睛，脑子空荡荡的，不知身在何处。 

　　“醒了？觉得好些了吗？”馨瑛忧心地观察着在豪。 

　　“嗯。”在豪稍稍动了动身子，“这是哪儿？我睡了很久吗？” 

　　“是在家里。晚饭做好了，现在想吃吗？”馨瑛轻抚着在豪的脸。 

　　“好。”在豪想坐起来，无奈浑身无力，身子才撑起一半又躺了回去。 

　　“要不我把饭菜端来，我们就在这儿吃好不好？” 

　　“不用，扶我起来，没关系的。”在豪挣扎着又要起身，馨瑛连忙搀住他，帮他坐了起来，“还好吧？” 

　　“嗯。”在豪靠在床头上，呼吸有些急促，但还是努力笑了笑，“你做什么好吃的了？” 

　　这段时间以来，馨瑛的厨艺精进了不少，但对在豪而言，美味入口却犹如嚼蜡，每一次下咽，都是一种痛苦的尝试。这顿饭用去了半个多小时，在豪只吃了三口饭，两片萝卜和一小块肉饼。 

　　吃完了饭，馨瑛在厨房清洗碗筷，在豪没有听话地回房间休息，而是静静坐在客厅里，想像着馨瑛忙碌的样子：那是一幅美好的图画吧。要是在平常人家，现在该是累了一天的夫妻俩，坐在沙发上，品着香茶，看着电视，闲话家常的时候吧。最温馨的家庭生活其实不过平凡如此，可我却无法让馨瑛拥有那样的生活。 

　　馨瑛整理着碗筷，不时回头看在豪，见他沉默不语，若有所思，有些担心，不禁想起婷允说的话：“在豪的身体无法承受这样的治疗……” 

　　“叮——咚”清脆的门铃声打断了馨瑛的思绪。 

　　“您好，我叫孔秀兰，是新搬来的。”说话的是一个跟馨瑛年纪相仿的女子，个头也差不多，一头乌黑、简洁的短发，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清秀的脸，“我做了些绿豆糕，拿过来给您尝尝。”甜甜的笑容，让馨瑛感觉似曾相识。 

　　“您好，请进来坐吧。”馨瑛礼貌地将客人让进了门，“您太客气了，谢谢。”接过秀兰手上的碟子，“请坐。”馨瑛将秀兰请到了客厅里，“这位是我先生。” 

　　秀兰这才看见沙发上还坐着一个人，连忙向在豪鞠了一躬：“您好，打扰了。” 

　　“都收拾好啦？真快。”在豪感觉到有人走过来，只道是馨瑛。 

　　在豪的反应，让秀兰有些奇怪，但她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对不起，我先生他视力和听力都不太好。”馨瑛抱歉地笑了一下，轻轻拉过在豪的手，在上面一笔一划写了起来。 

　　这种特殊的交流方式，秀兰倒不觉得意外。她趁着这个机会，打量起眼前这个男人。他有着一张英俊的脸，尽管看起来憔悴不堪，却散发着某种说不出的魅力，眉宇间不经意流露出的痛苦，说明他并不只是失去了视听能力而已。令秀兰惊讶的是，在他没有焦点的眼中，看不到那种理所当然的伤感，能感觉得到的，是难得的平和及坚毅。 

　　“您好，孔小姐。”弄懂了馨瑛的意思，在豪柔柔地笑了，“抱歉，我看不见您。” 

　　秀兰的心不由一颤，想来他正承受病痛之苦吧，何以能有这样温暖人心的笑容。秀兰内心最柔软的一处被触动了，也许是出于母性，又或者是出于责任，她忽然很想了解这个男人，更准确地说，她很想帮助这个男人。 

　　“孔小姐，您慢慢坐，我在这儿你们会不太方便，失陪了。”在豪说着便起身准备离开，馨瑛立刻扶住了他，秀兰也跟着站了起来。 

　　“没关系，你不用管我，跟孔小姐多聊聊。”在豪温柔地阻止了馨瑛，朝秀兰的方向鞠了一躬，“失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