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紧急电话
李小猛放下电话，心里骂骂咧咧：这些仙人板板，一天不叫人安生，都不想一下我回一趟家有多恼火！
无论是刚在黄官参加工作，还是后来陆续调到两河、高台，想起那远在南海区的一个偏僻公社的老家，李小猛就一阵阵脚颈颈疼。
印象最深刻的是80年的冬天，李小猛带着老婆和刚满周岁的儿子到黄官去上班。八号厂到秦家坝之间的路垮了，想要坐从碑坝到汉中的班车到大河坎后再转乘黄官的车已经不可能，人家时间又催得紧，无奈之下，只得拖家带口从小坝翻山到喜神坝，再沿着二南路走到红庙，然后顺着红寺坝水库的边边走到黄官。
刚走到喜神坝就下起来铺天盖地的大雪。本来李小猛还憧憬着在喜神坝碰到哪个好心的敞车司机能把他们捎到红庙，也能少走个十几里路，结果因为雪太大，别说车了，一路连个野鸡都没看到。娃儿可能因为是脚太冷了，一直都在哭。李小猛觉得两个人换来换去抱娃儿不是个事儿，就用背带把娃儿固定在胸前，拿一条单子从小脚脚一直包到肚子，再用军大衣一裹，娃儿终于渐渐不太哭了。他左手提着一个棕箱子，里面装着他最宝贝的书和一些小零碎，右胳膊挎着个大包袱，里面是他媳妇收拾的衣物。媳妇赵红霞则背着一个花篮背篼，里面装着炊具、一些日用品和干粮。她不断朝男人喊叫：把那个包袱给我！李小猛理都不理。过一会她又喊：把那个箱子给我！他依旧不甩视她。
冒着大雪走到红寺坝水库的尾尾上，俩人连累带饿，几乎快脱了力。在一处稍微避风的地方，赵红霞给娃儿喂了奶，又取出干粮跟男人分吃了。他们望着前面一个叫“李家榜”的回水湾，心里即是期望又是忧虑。期望的是，过了这水库，离黄官就近在咫尺了。忧虑的是，大雪把路几乎都掩得看不清边边在哪里，万一一脚踏虚，跌进回水湾就必死无疑。李小猛曾经听他二爸说过，凡是在喜神坝一带的河里落水的人，最后大半都在李家榜这里捞到尸首。他对这个地方，很有些犯怵。休息了半个多小时，他们不得不硬着头皮向临河的土路上走去。刚才，李小猛几乎要决定不从红寺坝走了，改走大路到青树，再拐回黄官，但那样至少要多走二十多里路，他们实在是无法完成。
实际上，李小猛对这些地方并不很熟悉，他对李家榜的具体位置都搞不太明白。比较险要的那一截挂壁土路离回水湾还是有相当的距离的。但是二爸那绘声绘色的描述不断在他脑海浮现，他似乎觉得这一段水域里聚集了很多水鬼，每走两步，他都下意识地用余光扫视一下河面。他知道路边一般都长着藤蔓和草，冬天虽然枯死了，但是还在，雪落在上面，让你根本搞不清路的真实边缘在哪里。他让媳妇一定擦着里面的边边走，不要走到临河或临坎的一边。挪动了大概不到一里地，李小猛还是不放心，他瞅见前面有点竹林，准备整根竹子边探路边走。他让媳妇在原地等，刚靠近竹林，就听见一声狂吠，只见一条超级大狗猛扑过来。他想跑又怕脚下踏空，情急之下只得双臂护住胸前的娃儿，把头一缩。大狗上来就是一口，亏得穿得厚啊，棉裤里的棉花被扯了出来，倒还没伤到皮肉。主人家听到狗叫跑出来，诧异地看着这俨然逃难一般的人。这家人甚是厚道，留他们烤了火，又派二儿子领着他们一直走到快拢黄官。
之后的这些年间，李小猛还多次走过这条道路。还走过从红庙的里八沟到牟家坝那条路。即便是坐车，那时的班车都是定时的，尤其通往老家的班车一天只有一趟，说起回老家，那必然要提前几天安排行程。走的当天还得天麻麻亮就起来整饭吃，赶早车到大河坎或是汉中南门。那时的破班车动弹得好慢啊，到了南门一般肚子又有点空了，到幺儿拐喋碗浆水面，然后就去等到南海方向的车。到了老家大都下午五六点了。
李小猛火急火燎地找到儿子军军，把他托付给同事刘晓曼，往车站跑去。他哪里知道，自己这次的安排，竟给儿子的人生带来重大的转折。

第二章 龙头山陷坑
走到村口，李小猛老远就听见他妈那高亢的嗓音在山谷间回荡。拐过公房院坝边上那颗黄果树，只见他妈站在田坎上，左脚踏着块石头，右手叉腰，左手指天划地得朝着二队的方向海骂。她好像至少已经战斗了一两个小时了，嘴角的白沫子干得起了壳。
李小猛对他妈这种骂仗场面司空见惯，也不去扰她的骂兴，从丝瓜架边上绕过去，进了自家院坝。他妹妹小兰从灶房里迎了出来，赶紧到堂屋去给李小猛倒水。他拦住小兰：你赶紧说，你二哥到底咋了，你在电话里支支吾吾又说不清楚，光说叫我赶紧回来，我刚才看妈好像也莫得啥大事嘛！小兰秀眉紧蹙，把他拉到椅子跟前坐下，轻声说：哥，这会真的是大事，二哥和那个癫女人都没见了。二爸跟到舅舅他们悄悄找了两天，找不到，这才叫我给你打电话。你说在公社那里，我哪门好在众人跟前和你说实话嘛。李小猛一听，心里一沉。略微沉默了一会，他问小兰：二爸他们呢？小兰说：二爸害怕他们去跳河，今早上跟俊才哥到卧龙潭看去了，应该要回来了。李小猛说：那就等二爸回来后再商量，你给妈端杯水去。
院坝边上的竹林里，雀儿渐渐闹麻了。青蛙的声音也开始越来越澎湃。灶房里的青烟，沿着屋顶上长满青苔的瓦面弥漫开来。小兰把饭菜端上桌，顺手关上堂屋门，免得山里的寒气渗进屋里。李小猛招呼二爸和他妈来吃了饭，两个男人就各自披了件衣服，到院坝边上抽闷烟。
二爸，你说小林得不得是到老林里去给癫女人找药去了，李小猛鼻子里喷出两股烟。二爸敲了敲他的烟锅子：找药，找啥子药？李小猛神色凝重:哎，上次我回来的时候，一时多嘴，跟小林说金钗石斛能治久病虚热，当时我就看见小林的眼睛放光。以前我听小林说过癫女人一天喝七八瓢瓢水还叫唤口里干得燃了火一样。二爸狠狠砸了两口叶子烟：这个**的祸害啊！自己活不出来了都算了嘛，还把我们小林害的有深无浅的，我们李家在公社都抬不起头。不过小猛啊，就算小林是进老林找药，那他怎么会跟癫女人一起找不到了呢？李小猛沉默半晌，弹掉烟头，又燃上一根烟。他抬头朝龙头山那面看看，幽幽地说：不管咋样，我们明天还是到龙头山走一趟，我还是害怕小林落进陷坑里了。二爸长长得叹了口气。
龙头山是南海区境内的一座大山脉，绵亘几十里。因为是喀斯特地形，山上有众多的山洞、陷坑、出水洞、落水洞。虽然自从大跃进以来，很多山间的小块台地和较缓的坡地都被抬田修地、毁林开荒，但仍有大面积的老林、荒坡人迹罕至。山里最可怕的地形就是陷坑，尤其有些陷坑洞口较小，被茂盛的植被覆盖，不啻于一个天然陷阱。不过陷坑有深有浅，坑壁有陡有缓，真正能置人于死地的，是为数不多的深度超过五米，四壁光滑的深坑。李小猛他们要去的“万人坑”就是这样的深陷坑。
一般能叫“万人坑”的地方，大都是土匪杀人弃尸的所在，但是位于龙头山阳坡的这个“万人坑”，并没有此类传说。它的得名，主要是由于地势险要，沿着坑北边有条滑不溜丢小路，是进前面老林的必经之路，确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听二爸说，曾有不少进山采药和割漆的人失足于此而丧命。
从公社最偏僻的一块苕地到万人坑之间，是大片的次生林。这里长满了小树和松花竹子，更多的刺藤藤则密密实实网在树枝间和树与树间，而疯狂生长的葛麻藤又网在刺藤藤上面。拿老人们的话说，这地方连蛇都钻不进去。李小猛和二爸的儿子李俊才走在后面，二爸走在前面。他们走的尽管是经常进山割漆的人开出的小道，但仍需要二爸不断挥舞手中的弯刀斩断面前的阻碍才能勉强行进。

走到万人坑边上，日头正当顶。三人顾不上休息，先围着坑边上看了一转。万人坑的直径大约有十来米，坑上方的地形像一个缺了一角的天然大桶：东、西、南三面，均是笔陡的峭壁，与地面以下的坑壁相连，偏西北面有个豁口，沿着这个豁口有条湿漉漉的天然小径。小路的所在，是一块巨大的花岗岩，不生草木，边上却有一股沁水常年润着这块巨石，上面长满了青苔。
他们首先查看了小路上的青苔痕迹，没有发现划痕之类。又仔细检查了坑口的杂草，也没有被人抓扯的迹象。从坑口向下看，由于下方坑壁四周有横生出的杂草和小树，视野被阻断，根本看不到底。
商议之后，他们决定让俊才腰里系着绳子，从坑壁稍缓的东北面先下去探探。刚下去不到五分钟，俊才就吆喝上面拉一把，李小猛和二爸一起使力，俊才蹬着坑壁上来了。他告诉上面两个人，从坑口下去大概七八米，有一块突出的石头形成的平台，他趴在平台边缘向下看，黑咕隆咚啥也瞅不见。俊才建议用一条十米左右长的绳子拴在坑上面的一棵树上，三个人都垂降到那个平台上，再用另一条绳子绑住他往下探。
都下到平台上后，李小猛坚持要自己下去，考虑到他的体重较轻，二爸和俊才同意了。二爸反复叮嘱他要小心，给他腰里别了电筒，就和俊才把他一点点放下去。
大概下降了有个五六米，李小猛踏着了实地，喊上面松了绳子，打开手电四处查看。坑底的面积不大，李小猛很快就看了个透透彻彻，除了散落的几根不知道什么动物的尸骨外，啥也没有。他心中略有一丝释然，至少没有很快就看到不想看到的结果，他对弟弟的下落又多了些好的期待。
李小猛把绳子系好，正准备喊上面把他拉上去，手电筒的光芒无意中照到一处杂草掩蔽的石壁，那里很有些异样。他松了绳子，走过去拨开杂草，眼前的景象对李小猛来说不亚于见到了鬼。

继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