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带着栀香的穿堂风过，吹落搁置砚旁的小毫，顺着桌案骨碌碌，直到冰凉的竹管触到我指尖，惊醒了我这一场瞌睡。
忙抬手一揩嘴角……嗯，还好，形象保住了，没流口水。
“嘿嘿，抱歉，答应了今天不瞌睡来着。”
抑制不住打了个哈欠，舌尖滑过尖尖的虎牙，抿了抿干涸的唇，再用余光偷偷觑一旁那个正在温书的崔彦明……嗯，还好，没瞌睡太久，不过他翻了四五页书卷的功夫。
微哑着嗓调侃，
“小明啊，小明，我母妃大概做梦都想有个你这样矜重又用功的小郎君做儿子了。”

【夏风扑蝶，送来一阵含香的风。】
没关系的殿下。【我不愿与人打交道，故而减少交流，实在是第一步。他醒来时，午后微醺的暖阳铺陈在雪白的宣纸上，映衬的日光愈显，像一瓣被阿娘的手剥开的橘。】
现在才过了一个时辰，还余了半个时辰，您把这些抄完，明日就可以同崇文馆的先生交代了。
【笔迹学的是舅舅的字体，只是年岁尚浅，眼下正稚嫩。将文稿往他的方向一推。】
抱歉，我只能做我阿娘的儿子。

松烟入墨，锦字银钩，再与我白宣上不堪入目寥寥几笔相比对，顿觉形秽，我本以为我不在乎这些，可是真的珠玉在侧，原来还真是会有羞耻心。
“都说了，没旁人，就唤我小琮的。”
殿下，殿下，一字一句，得体且生疏，可是天晓得当我知有个表兄要入宫与我伴读时有多欢喜，他长我一岁，我可当他兄长或益友，就如与颦颦那般亲密，然而却忽略人各有品性，不能一概，有如颦颦的爽直，亦有明的寡合呀。
敛袖，旋墨于砚，墨锭上的花纹短暂的在指腹留下印痕。
明总好一本正经对待别人说的每一句话，哪怕玩笑，于是我有些恶劣的想逗他。
“嗳呀……小明一定很讨厌我吧，才总与我这么生分，毕竟我又懒，又馋……”

这不合适，若传入他人耳朵里，要牵连的范围甚广。
【宫内比起崔宅所谓的“隔墙有耳”较之更严，一言不合、稍有差错，推向万劫不复之地的不仅我，更牵连甚广，崔家后宫中人泛，膝下子嗣更不可计。】
【但，皇子殿下的面子还是要照顾到的。笔下一顿，墨滴形成一片乌云。】
日后等殿下出宫了，我再这么叫您。总归，不会太远的。
【白宣毁于一旦，面色不改，从善如流的将宣纸弃于一旁。】
小孩子都会有这样的毛病，殿下您养在宫中，吃喝不愁，这不算是您的缺点。

“罢了，小呆瓜，不勉强你。”
嗟叹自己终归无法做到感同身受，或者如他所言，我是娇养紫阙的孩童，春彩成衣，玉馔为食，耽于玩乐，并不知一个称谓的利害，他谨小慎微于我眼中就如同是杯弓井绳作蛇影。
“那我快点长大咯，出了宫换你作我老大。”
困于紫阙，我不懂的事情太多了。
“宫外很好吗？比之宫内如何？”

【我并不在意他对我称呼的转变，如同柳絮飘进一处小溪流，辗转流向各地，藏在水流声里，隐匿在摇曳的鱼群里。溪流不会介意柳絮，鱼群也不会介意柳絮，柳絮更不会介意周围一切的变化。】
长大这件事，急不得的。
【说话间，已经将宣纸换好，提笔之前，再抬眼瞧他。】
宫外的天空比这里的更广阔，除此之外，每个人的体会不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譬如，宫外有糖葫芦偶尔吃起来酸甜可口，却远不如您殿内的点心精致。

我听年长的兄姊讲过，长安偌大是被横亘的朱雀大街一分为二，青槐夹道，春日成荫，首秋槐蕊香溢，往来者熙攘，逢佳节则更繁华，尤是上元灯市如昼。
一个长安都如此，我已开始遐想云天外了。
“母妃说过，待我能不踮脚摸到含象殿门外石狮子的头顶，就许我出宫玩，我现在能摸到眼睛，想来是很快了。”
想到学士说过学问能使人成长诸如此类的话，直脊，一改慵懒之态，提笔续书文墨，少有的勤笃。
“学士都夸过小明的字好看，可是师从了宫外的大家？”

【狼毫落下，推展出一阵清风，迎着盛夏的乌金，挥下第一笔墨色，一字方成，此书难习，况我天资平平，甚至可称愚笨不堪，第二笔再转时，已觉吃力。】
待殿下加了封号，就能出宫了。【舍得分一道目光，最后弃笔于笔洗之中，染开墨色。】
我不过靠的是勤能补拙，我的字是日日夜夜练出来的。您若讨教方法，不若去问问临川殿下，我早听九舅舅、阿娘多有赞誉临川殿下所书，尤其是她的一手飞白体，据说连圣人也赞不绝口。

忘了谁说过，琮之字，不如教草蜢蘸墨跃于纸上，虽然是戏言，却也是极为讽刺又贴切。
“那我下次去请教于她，瞧这样子我也是需要补一补的。”
将方才抄录半页的纸揉成团，顺手一掷砸上窗槛，惊走了啄青琐的雀鸟，重书时一改敷衍潦草，可腕力不足，笔触不均，仍粗糙拙劣，却好在较于往日字迹分明了些。
“天色不早，小明先回去歇息，余下我来抄录就好。”

【众皇嗣广，性多有不同，我这位殿下却是极好相与的，三指并拢收了袖。十分难得的展露了笑意，为得是他三言两语之间袒露之意。】
不了，早些回去也没什么趣儿，阿娘还有段时辰才能下差。我在这陪着殿下一道抄完它。
【余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