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

船翻了，全剧终

平安渡过洛口，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船老大替少帅许下重赏，于是岸上纤夫号子更响，一行鼓足风帆，向中原腹地的明珠，亦是大唐东都驶去。
盘腿坐在船头，滔滔黄河在脚下流过，浪花拍上船身又折返，日夜不歇。手里是最后一袋马酪酒，就着浪奔浪涌，有如饮下迎面的西风，在与北国越来越不同的景致中，找回一点家乡味儿。听到身后脚步声，转过身，往旁边让出一块地方，拍了拍，笑道：
“来吗？”
说着，将酒囊向何玄度递去。
“按你们唐人习惯，这时候是不是要作诗？”

“那是酸腐文人，我们不太这样干——要喝酒。”
便是吟诗作对，也疑心他能不能听懂。屈腿在他身侧坐下，黄浊卷沙，滚滚而去。
“你倒是很习惯走水路。我记得第一次过黄河的时候，除了父亲，满船的人都跟着翻江倒海，狼狈的很。”
回想当时的情形，很难得提起唇，转瞬又放下了。掂掂手中酒囊的分量，便知无需同他客气，饮下一大口。奶香很轻盈，不留神就顺着滑下喉咙。好似怔了一回，没仔细品出滋味，却也并不贪恋，重新将酒囊放进他手中。
“回头替我弄一些。京城也有这样的酒，却不如你的好喝。”

“有你在，装也得装成一苇渡江，倜傥潇洒啊。”
打了个哈哈一带而过，把酒囊捧在怀里，笑嘻嘻挨去，肩并着肩，膝头相碰。风带来甲板远处隐隐约约的笑声，银铃似的，十有八九是船工带来帮佣伺候的妻女，与那些小子混闹。
“那你呢，也在翻江倒海，还是……”摆摆头示意，眼光向甲板后瞟，压低声音平添几分暧昧：“翻云覆雨？”
拍拍酒囊，扎实有声，怂恿道：
“好酒尽有，专给交心的好朋友，少帅肯不肯用个秘密换？”

裴罗这样在百花丛中来去的人，实在适合在如京城一般遍地销金窟的地方过活。往酒囊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手肘搭在膝头，很放松的姿态。
“莫非看上燕国公府的哪个婢女，不好直说，才来探我口风？若在我身边的人，大都是清白娘子，这个主还是能做得的。”
风月之事只能算十窍通了九窍，并不热衷此道，赠婢说得也轻巧。嬉闹之声只从耳畔拂去，悄悄便散了。
“只是有一点——此去京城，许是会见到那位神策中尉的女儿。”
一指竖起，做了噤声的手势。
“到时别跟哄其他娘子一般，拿你那套花言巧语骗人。”

“清白娘子”——这可了不得，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问。咬住舌头没说话，拿眼角偷巧，往何玄度身上一觑，心里打定主意回去要寻两套秘方，给可怜的兄弟好好补补。
“岂敢岂敢。”顺势岔开话题，捉住他手，握着拍了拍，很是诚恳道：“我只把少帅哄好了，最顶用。”
两岸景色不住后退，江涛开路，替洛阳迎接远道而来的船队。而没见过大世面的乡下蛮夷，一切兴致勃勃和好奇都可以被原谅：
“不是一贯内侍掌神策吗，怎么还有女儿？”啧啧感叹，半信不信的样子，“听起来跟少帅很熟啊。”

“不野，我听话，保证跟紧了你，寸、步、不、离。”
不以为意收回手，拇指一拨，顶开木塞。仰头注酒入喉，极是快哉。
“你瞧，我是个外乡人，带了许多珍贵礼物，想让自己跻身长安门庭，却摸不着路，必得靠引路人……少帅好心来当保护人，岂有不领情的？”
大唐的权柄就是能给阉人一个小女孩，而草原勇士争抢女人，让她们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直到身躯彻底衰朽——人们对后裔的追求如此疯狂又一致，华夷之辨也不过为此遮上层漂亮外衣，真是件有意思的事。
“这样可放心了吧。”拍了一把他肩，道，“吃亏也只吃你的亏，少帅看在我们交情份上，万万要怜香惜玉啊。”

“我可没平康风流俊俏的娘子们香。一街之隔，怕你在进奏院内都待不住半天。”
许因同坐一条船，便下意识将他划入范阳的势力范围，一点没有觉出不妥。如今被他点出，琢磨片刻，才恍然大悟。
“确实是我多事。裴郎素来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哪里有吃不开的时候？”
只能替他指一条路，再有别的就要加钱了。摊掌，手指招了招，是讨方才的酬劳。
“这不比什么床帏之事要值钱得多。酒呢？”

“酒管够，醋可没有。”
胳膊一展，酒囊递到他嘴边。
身后，船工挥起令旗，风中猎猎作响，岸上纤夫呼喝相应。大船在悠长的号子中转过河弯，眼前骤然开阔，江天一线，城岚遥遥，巍峨的洛阳城隐约出现在视野里。
膝头轻浮拨叩着的手指停住，专注甚至有几分肃然地，眺望远处高岸的城墙。血脉里某些东西蓬勃地鼓动着，心跳藏在涛声空隙——
脚下是中原大地，再往西八百里就是长安，大唐的心脏，万城的桂冠。
“莫潘，你说，这些……”
嘴唇轻动，像对他感叹，又像自语。
“——多么好啊。”

北境苦寒，致使人们对丰饶和繁华有骨血里的向往。眼前这片土地被天光和霓霞笼罩着，被金银和绮罗簇拥着，被膏脂和黄粱**着，四处是无用而极致的美丽。
而来自北方的客人，最懂得的就是侵占和掠夺。
“起来吧——我们到了。”
即使有阿胡拉的庇护，也没有什么能够长久不衰。靡丽的王朝什么时候会轰然坍塌，是足以让人期待的事了。

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