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光十一年前的新春与十一年后的，于我是两种节日，分别不止在景阳宫和怡王府。前者是无忧无虑，是只知逐风、没头没脑乱飞的鞭炮纸，是伏在公主案上小睡的甜美长夜；后者呢，危险的警示、隔年的眼泪，但毕竟还有不忍心连坐的欢乐在，便成为藏着冰针的糖糕，享受它时，冷不丁被刺痛，痛后又无踪。】
【交泰殿赴宴的一日，阔别数月的宫城仍是熟悉形貌，端肃、雍容，温柔和残忍都蛰伏在檐角的阴影间，仿佛是昨天，我站在某盏烛光后，目光所及处，也是同样如云的乌鬓、光艳的新妆、年复一年相类的微笑。然而我已遍寻不到她了。】
【周遭初时一片恭和拘谨，至宴中，方渐渐松快起来。早已觑见近处的叩德桐一，先前她“不告而别”，“抛下”我和未竟的箜篌曲，心中暗暗不愉快了好一阵，又像我大多数的不愉快一样，不了了之，化解在无可奈何之东风里。仍坐得端挺，只稍倾些身，小声儿唤她，唤回一个偏阁里无所事事的午后。】
桐一，【又更小声儿些添。】英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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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德桐一（其实，我在心里还是更乐意这样称呼她）回过头，噙笑的一双眼犹似春阳下静谧、平宁、波光粼粼的湖泊，又不尽然，湖水是冷的，这汪小泽不同，她的天赋之一，是教人立时生出奇迹般的亲切感。于是在一如旧忆的她面前，可暂偷偷卸下头衔、横渡二三载巨变的光阴，仍以闺中神情待她，微微偏首去反问她，一点笑，一点嗔。】
怎么是揶揄呢。【词语是钥匙，触动一节隐秘的心事，偶尔，在幸福的间隙里，在未入眠的深深夜晚，我会想得更远一些：我不是与他并肩的那个人，或许此刻这距离并不太遥远，我抬首便能看见背影，也很怡然自得，甚至得意忘形，可是宫宴上呢、吉礼上呢，可是百年之后呢。这份不安将长久地与我如影随形。】
【我是羡慕她的。桌下的手虚搁在她腕上，不再谈名与实的玄妙话题了，仔细端详她，寒暄是来自成人世界的，关切是属于我和她的。】
我们竟许久未未见啦。你近来一切都好么？

【我应当没有面红罢，眼神却一躲闪，下意识地缀上一问。】英王府中不忙吗？【譬如逐一添置春联、窗花，譬如划定圆桌上的菜色，譬如各府间的礼尚往来，年节的奇妙之处在于，全部琐碎都变得可爱可亲，使人乐在其中，一半归功于厚重的雪片、温暖的炉火，另一半是因为在“家”的缘故。从前在景阳宫，也是叽叽喳喳、兴致勃勃地过年呀。】我在想往年，咱们这会儿在做甚么。
【终是收起上一刹复杂的心绪，我还不晓得要如何向她言明。顺承着讲下去，一簇细瘦的火焰摇曳在瞳心。】去岁这时候……【语声止住，我们总在用回忆造一座迷宫，墙围与年岁俱增，避开一处封死的角落，又在折身际碰壁，摇了摇头，嘟囔着。】怎么说到这个了。
【但她是桐一，她当有足够的宽和与勇敢，去包容一场欢宴中感伤的意外。静了片刻，抬眸流露出一贯的认真。】我也都很好。就是觉得，如果今天贤妃娘娘能看到我们就更好了。【这不是伤心或灰心的话，只是虔心祝祷和怀缅，她一定都懂得。】

【她的眉目是一扇窗，我从中窥见安乐的小生活，为她暗中许愿的、音乐家的大事业突然变得很轻，屈服于桐一的幸福，遗憾被她乌黑的长睫在眨眼间拂净——好罢，好罢。】
【也许有万一之可能，娘娘正在看着我们，为一席忧郁的傻话偷偷发笑，转瞬又不愿相信了，她应归向月河胡同，或更远的，伫立着雁塔与钟楼的故乡，紫禁檐上的狻猊纵有万般不舍，也请务不要自私地绊住她的裙尾。垂下眼睛，衣上袖上俱是缠绵不绝的绣纹，针线也似知人心，定定地讲。】
当然想。【假使娘娘还在世，我大约会说，才没有呢，好像想念、眷恋、依赖全都是很丢脸的事。非在死亡的巨壑前才能变得坦诚吗？无声痛泣时，我也曾这样自问。过去某个春天，我和桐一相遇在坤宁宫外，因一次还未降临的离别，数载过去，没有一架天平能够衡量所有得到与失去。】
【若骗我流眼泪，叩德桐一就是十恶不赦的人，为她能保全良善的令名，向她倚得更近些。】
再过几天罢，咱们也可以一块吃酒、堆雪人儿……【忽而怀疑地。】你还要堆雪人吗？

【时至今日，当我企图拨开雪雾似的珠帘，回顾宫掖往日时，依旧会感到迷惘与酸涩，做个“好人”当真是她所能做的最为“聪明”的决断么？她学不会圆滑、狡诈、忍受并遵从黑白之间变幻无定的晦明么？她会更轻松、更快乐么？轻松快乐的不是觉禅玉衡。我唯能目送她只雁般清癯的身影，满怀感谢和骄傲地，而德必不孤，在常被目为无情的丽宇芳林中，分明有她种下的善妙结果，比如桐一，比如我。】
【没有再说甚么，点头也很轻，粗心者或许遗漏发钗的一颤，但桐一会明白我。再望向如盛甘甜酒酿的一双笑涡，下颏儿偏开几寸，顿了一顿，挑剔地评论。】
噢……好孩子气。【抿住一个笑，避开哀愁的日子，留出另有打算的时光，与她相商。】好吧。初九的时候，你得空么？
【我还有许多话想同她说，一些我们凭空探讨过的道理渐渐有了实体，或者不说也好，只当极偶尔贪嘴，想讨一杯酒。余光瞥得主座动静，遂再缀语。】主子娘娘在题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