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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老者的话语,间桐雁夜怔住了。
并非是察觉到老者隐藏在严肃外表下的恶毒与愉悦,而是对于将从者的理智剥夺这件事本身的不理解。
他有什么资格操纵从者的狂暴与理智?他有什么资格将英灵强行地推入暗黑的深渊?他凭什么这么做?
这与老者曾经想将他培养为冷酷扭曲的间桐家家主,现在想将间桐樱培养成能够生育出优秀孩子的机器有何不同?
某种无比愤怒却又无力的情感紧紧地攫住间桐雁夜的心,这情感渗入血管,在全身上下喧嚣起来。刻印虫似乎也能感受到情绪的变化,开始躁动,痛苦使他孱弱的身体出现新一轮痉挛,眼前的景象迷幻成大片大片的马赛克,稀薄的色块无意义地流动着。在这样的处境之下,某些景象如同走马灯般轮番在面前闪过。然后,在那些景象之中,他回想起了自己中学时在书上看到过的一句话——
I will take fate by the throat, it will not bend me completely to its will.
想起这句话的同时,这句话曾经给他带来的震撼再度笼罩了他的内心。这震撼驱散愤怒,驱散无力感,驱散刻印虫啃食遗留的疼痛感,只剩一种超越生死、在生死之上的肃穆,如同原野上突然卷起的大风,呼啸着在心上席卷而过。
因为这句话,他毅然放弃了家主的责任,选择离开间桐家,从此与他原先的命运背道而驰。
那个时候他还没上高中,身上还带点未长大的稚气,却突然爆发出桀骜不驯的一面。那个时候他拼命地赚钱,撑着瘦弱的身子去工地做体力活。那个时候他不敢到任何人家借宿,就在学校附近的公园睡觉,有一天醒来时发现钱包被偷,哭得全身颤抖最后还是抹干眼泪上学。后来他找到了一个条件恶劣的出租屋,即使只有不到十平方米并且没有洗澡间,可总算是有个栖息的地方了。
现在回想起来,他不由有些讶异——那段时光,他是如何走过来的?
但他终究是走过来了,于是,曾经遭受过的痛苦与冰冷,现在看来,都蒙上了一层柔和的色彩。即使最后他仍如老者所愿参加了圣杯战争,他也丝毫不后悔自己经历过那段艰难的时光。
现在,他想要拯救与他拥有相似命运的间桐樱。他希望她像普通人那样,普通地享受着阳光的温暖。为此,他愿意堕落为他曾经最厌恶的那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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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斯洛特第一次见到莫德雷德时,觉得她稻穗般金色的秀发非常夺人眼球。并非像高文那样微微接近白色的金发,而是像阿尔托莉娅那般绚丽的金黄。那个时候她谦卑地朝着他鞠躬问好,抬起头时,脸上却迅速地闪过一丝恶劣的微笑。那是目睹背叛者走向地狱的笑,带着报复意味的快感。数个世纪后,在间桐家的低下虫库,间桐家家主面对家族里拥有优秀素质的背叛者,同样露出了这样的笑容。
大概,从那时起,或是比那时还要早,莫德雷德的内心就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她几乎是病态地迷恋着阿尔托莉娅,同时又深深地憎恨她。这矛盾的情感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莫德雷德,使她像是仅需要一点火星就爆炸的火药桶。
使这火药桶爆炸的,是她的母亲摩根的死亡。
莫德雷德对摩根抱有一种与其相依为命的情感。尽管摩根的死亡与阿尔托莉娅没有直接关联,但这件事大概成了那压弯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也许她认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眷恋的了。无论真相如何,那个时间点都起到了“分割”的作用。在那之前,圆桌骑士的光辉年代刚刚结束;在那之后,不列颠的悲剧才刚刚开始。
“我将接受审判,请你不要来找我。你是骑士,职责是守护国王,做好你该做的。”
这是桂妮薇儿在被莫德雷德的叛军强行抓走之前,对兰斯洛特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秀丽的脸庞上浮现出淡淡的坚忍——那是一种已然接受天命、却从未被命运击倒的坚忍。
桂妮薇儿将被施以火刑。
她的身体将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娇弱的肉身将被火舌尽情地舔舐,她柔嫩洁白的肌肤将烧至炭黑直至消逝,她将被烈焰吞噬,她将在耻辱中死去,得不到救赎……只是稍微想象一下,兰斯洛特就像是心脏被挖出一般浑身散发出冰凉的空虚感。
你已经错得够多了。她是王后。你是骑士。守护国王的骑士不应该去救被施以极刑的王后……他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着,却又觉得自己似乎无法接受这样的想法。
他不想让桂妮薇儿被烧死。但是忠义的骑士不应该怜惜被处刑的王后。
这个时候,他终于发现了其中的不对——他已经不是忠义的骑士了。
想明白这一点以后,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于是,在桂妮薇儿被施以火刑的那一天,有一位被荣光所眷恋的骑士,不顾一切地冲破一切障碍,暴虐地伤害阻止他前进的其他骑士。那些全身被盔甲覆盖的骑士在他眼里仿佛无生命的器皿。也是那一天,这位骑士的光辉,统统被暗黑丑陋的污秽所侵染。
他终于来到桂妮薇儿面前,在粗重的喘息声中,两人相互对视。片刻,桂妮薇儿责难地开口:“我不是叫你别来救我吗,骑士?你不该来救一个将被烧死的王后。正因为你是这种人,所以才——”
“什么都别说了。”
这低沉的声音让桂妮薇儿露出讶异的神色。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兰斯洛特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如此生气的模样。他按住桂妮薇儿的头顶,让她看向自己,“你以为我在救谁?”
桂妮薇儿愣住了,她青蓝色的双眸浮现出稍稍的迷离,一副想不明白的样子。即使是她被审判的时候,她也没有像现在一样迷茫不解。
“——我是在救你。”
兰斯洛特深吸一口气,说。
“兰斯洛特是在救桂妮薇儿。”
并不是作为圆桌第一骑士来救不列颠的王后——而是作为兰斯洛特来救桂妮薇儿。
如果这个错误需要桂妮薇儿的牺牲才能够补救的话——
那不如让这个错误变得更大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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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窃笑地望向间桐雁夜,望向那个为情所困的可笑的男人。
他一直认为背叛间桐家的间桐雁夜是个懦弱的**,直到一年前间桐雁夜从远坂葵那里听说后者的小女儿被过继到了间桐家,被虫术所折磨,于是已经离开的间桐雁夜再次来到这片他说过不想再踏足的土地,并答应参加第四次圣杯战争。如果说那是一个懦弱的男人,那他显然不会为了威胁不到自己的事物而抱着赴死的觉悟回到他憎恨的地方,试图与他所憎恨的人做交易。可是间桐雁夜回来了。也即是说,他放弃家主的责任,不是因为懦弱,而是因为希望。
对生活的希望。
这对于御三家中越来越衰败的间桐家来说——也是对于一直以来找不到合适的继任家主需要从远坂家过继的老者来说,无疑是最辛辣的讽刺。
所以老者要报复他,要躲藏在幕后,欣赏巨大舞台上的丑角痛苦扭曲的模样。
为情所困,真是可笑。
老者就这样怀着愉悦又嘲讽的心情,望着那个毫无疑问会走向毁灭的小丑。也许,那日渐浑浊的眼珠子所见的,除了眼前的间桐雁夜,还有几百年前同样为情所困的老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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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斯洛特来救王后了。”高文眺望着远方说。
“你是什么感想?”他的王——骑士王亚瑟同样望着那边,却是看向更远的地方,仿佛对此毫无兴趣。
“也许您听了会很生气,但是,如果兰斯洛特不来救王后,我才会鄙夷他。”
沉默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如同火刑场那边激烈战斗中迸射出的血花高高飞溅。两人注视着兰斯洛特杀开一条血路。亚瑟突然喃喃道:“莫德雷德是我和摩根的孩子。”
高文猛地偏过头望向亚瑟,亚瑟如同少年般清秀的脸庞是一如既往的冷漠,那沉稳的态度甚至令他怀疑方才那句话是否从来没有存在过。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的震惊表现得过于明显了,于是尴尬地轻轻咳嗽一声,说:“她是位性格相当怪异的骑士,与您一点都不像。”
“建议你下次说别人坏话时注意背后,高文。”
莫德雷德微带些怒气的声音自高文耳后响起。高文和亚瑟都迅速回过头——尤其是亚瑟,他亲眼看到莫德雷德时脸上浮现出的表情是高文从未见过的厌烦。
“我也建议你在王的面前把话说得尊重点,莫德雷德爵士。”
“是吗?”莫德雷德讥讽地笑了几声——并不是针对亚瑟,因为她立即仰头挑衅般直视高文,“如果我告诉你就在刚才加雷斯和加赫雷斯被伟大的湖上骑士兰斯洛特爵士杀死了——你还会有时间在乎我说话的态度是否尊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