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今岁元宵之后，便于冬末春初时的一场细雪中悄然离京，赴河南例行巡兵，而今再归，又逢薄寒拟作裳，霜雪落满头——来去皆孤寞。
今日不曾落雪，惟京中银装素裹，高穹之上阴云翳翳，且披薄氅，着单衣，踏积雪行去，是一步接一步地向其靠近。
——哥哥一词太过陌生，倒不若沈寄二字来得耳熟能详。
“沈郎中，某不是来叙旧的。”
——我竟敢对他抱来几分虚妄的期盼，妄想离时能在那假作不经意的回望里窥得他的相送，而归时能在那一抬头间瞥见他的守候。
抬眼，不咸不淡地望了他一眼——我未佩剑，且身上之伤未愈，面色多有几分苍白，瞧来竟凭空与他多了几分相似。
——一行，一念，皆是虚妄。

将不专兵，兵不私将。
（眼神在他对望一瞬错开，平直投向前方，除了一片茫白空空如也，面上方才所有复杂情绪拾理干净，再无人能窥，声音突兀在空旷的兵部衙署响起。）
沈经历以巡兵之职行镇民之事，敢问请了谁的准，奉得又是谁的命？
（兵部职方司掌军要，暴民起乱，军情的传递，紧急事态快速决策都要及时上报，领兵专擅，大忌也。）
（面色苍白如雪，只一眼我已断定他负了伤。眉头微微一蹙，凝眸在他身上探寻伤处，渐近的脚步并未因我的打量而停下，径直从身侧穿过，两厢错落时，我迅速袭出一掌，被其右臂横截，旋身又直取左肩，步步紧逼，招招试探伤在何处——料定他不会如实相告，那便用我自己的方式来取。）

“沈郎中，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况商城事态紧急，晚一步或成大患。”
他不敢正眼瞧我，我也懒于望他，只慢条斯理地整着微褶的袖，装来个在其位谋其职的忠义郎将，端的是怜悯心，慈悲意，以苍生为重。我提了提嘴角，是皮笑肉未笑，不疾不徐地架住他的“矛”，复将“长戟”向他送去。
“怎么？以沈郎中之意，是要本将枉顾生灵，也当一遵那教条？”
——我真真在乎苍生么？
我扪心自问几旬，辗转反侧几夜，仍未得一个肯定的答案。蜉蝣可朝生暮死，草可一岁一枯荣，人缘何高贵，命比金玉？
凡俗者无不是蝼蚁，无不能如草芥。我亦如此。
有风声骤起，神色未动，只眼风一掠，侧身抬手，架住他突来的一掌，再侧身一避，躲开他抓来一招。身上薄氅未乱，右臂仍蔽于衣下，几近淡写轻描地陪他过家家似的你来我往，只在最后一刹，一步近前，将他的臂压回其胸前。
“这便是兵部的‘待客之道’？”

（余光瞟过那一副光风霁月的人皮，挑眉，向他一派假仁假义。）
沈经历果真“忠义“。
（一顶名为“罔顾生灵“帽子，以铺天盖地之势悬在我颅顶之上，他此前所言几句道貌岸然的铺垫终于图穷匕见，我在漫天雪光中仰首大笑，半响缓缓睁开眼睛，侧首看向他。）
这些鬼话，你信吗？
（尾音落在掌风过后，我冲他划着不咸不淡的招，眼神细密一处不曾放过，终于在纹丝不动的右臂上窥来端倪——这是是一个武者立身之本，也是一个持刀人的全副身家，幸好沈宪以左右开弓闻世，在不济也算保全半壁江山。走神刹那他已瞬步逼近，四目相对，熟悉于心的呼吸就吐纳在我眼前咫尺。）
（视线垂落在胸前一记斜臂上，翻转手腕，反手覆上他冰凉手背，笑得玩味而温柔，然后倏地旋掌轻推，将他弹开方寸。）
不然，沈经历想我怎么待？

我踉跄着退了两步，面色更白，却是笑而不语，一双狭眸又冷又静地盯着他。此一遭竟是黑白颠倒——他多似囿于仇恨不得解脱的疯鬼，我却若一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人。
“我信。”
人皮总要个好模样，正盖因自己清楚得紧，这是假的，糊弄人的，才当将这仁义礼智信，凿画得精细深刻。毕竟，自个儿都不信这是真，怎么去忽悠旁人信以为真。
“这论罪一事尚未有个定论，沈郎中已要将刑/讯/逼/供坐实了？”
我从未这般有耐性与沈寄打太极，大抵是因司命未在侧，又或因肩头掌上的伤把我泰半的精力消磨殆尽，才使有这么一朝，我能心平气和地与他说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