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几乎是清明前后独一份儿的天气。蘅皋踏莎要与人同往才妙，案牍累累的苏和泰一时腾不出空，念想也只得暂搁一旁。】
【只身的我又一如往昔，常常回燕山书院里闲逛、揽卷，一方不大的院落、硌脚的石板路、以及并非无所不有的轩翥楼，我却总走不尽、看不厌似的。我不知燕山书院对其他学子意义如何，但于我，这是最自由欢愉的国度，承载我最青春洋溢的年华，无怪我是念念不忘的。】
【从在校生到毕业生，而今混在等待散学接人的家长中也不显突兀，的确过去很多年了。】
“松阿里，”【他转身，我笑】“来接如虹吗？”

【应当说，这是我第一次踏入燕山书院，京中贵族子弟交口称赞的学之乐园（之所以是贵族，概因平民子弟可无暇将闲心放于科举之外）。景清气明的时节里，春草自石缝里、瓦砾间蓬勃而生，四处绿茸茸一片，一串串的芳英招摇其间，而这样的鲜妍是官学所未能有之生机，我曾艳羡过，只能竭力让虹不必艳羡。】
【在这清冷的风里，除却幽微的泥土的气息萦绕，未曾想还有故人唤我。立定回身，雨丝风片竟未能将其面容模糊，几乎是一瞬，险将“穆小姐”一词脱口而出，又想起她已同延载结亲，而“福晋”到底太生疏了。声音卷在雨中】：令姜。
【于是，她问，我便答，未有太多的寒暄，熟稔到仿若不曾别离。】：嗯，头一回有整四个时辰见不着她，总放不下心。
【攒眉略思，低低笑出声】：我好像比虹还胆小。

【松阿里比以往更孱弱了（我虽知此词不好，也实在寻不出更贴切的形容）。】
【远望身后时，好歹有男人的宽阔的骨架撑出身形，离得近了，又觑见他瘦削的下颚、苍白的面色，整个儿显露一股动人心魄的脆弱，如风扶柳。这不怪他，少有人经历过那般多离恨。】
【眼中闪过的惊讶，是我本意不愿却不经意流露，深知瞒不过他的心细，索性坦诚】“虹大约很磨人？你「又」瘦了。多...多吃些。”
【我很勉励地加重了「又」字，尽管成光十三年之后，这个孩子成为他全部的希望和所有的留恋，或许他此后的人生都是为虹活着，可我仍然试图提醒他更该照顾好自己。】

【一如既往，我很耐性地听她絮絮，微微颔首（多数时候只是表明我有在专注聆听，而非肯定），然后纠正其中的误解。】：并非如此。是我太舍不得虹。
【微浅雨丝飘进了眼睛，便很迟钝且缓慢地眨一眨眼，清癯面孔浮现微笑】
：令姜，我并不是自暴自弃的人。但，总需要时间...你明白吗，时间。【提到这里时，她钗环上明亮的珠玉的光便从我眼中倏忽而逝——我侧开首，去捕捉长路尽头的一角粉红衣衫。】
：如虹和她的父亲，很不一样。我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接受这一事实。

【他撇开视线，似是在逃避什么。诚然如他所说，他并非自暴自弃，只是需要时间，但那个跋涉的、远行的，胸中总有奇谈、眼中总有光彩、膺中总有向往的松阿里，都不复存在。他只与我一般年岁，我正踌躇满志地步入生命的下一段旅程，期许实现儿时至今仍然热忱的抱负，可松阿里，恍如垂暮。】
【手搭上他肩，不轻不重地握着，拇指来回抚摸】我明白，我也相信你。
【最后一次听松阿里讲那个名为「弘」的少年，我们约好迨他凯旋要认识，后来也再无机会。我讲不出更多安抚松阿里的话了，何况相比细心的体贴，我总是做强迫的「恶人」。】
但虹（弘）是独一无二的。【好像警醒，也好像宽慰。】

【我从阴沉沉的天气里抬眸，拾得一寸天光——从云翳的间隙里挣扎而出，而虹恰生于此，所经之处波光粼粼。展眉弯唇】
：嗯哼，独一无二。【熟稔地俯身将她抱起】：如虹，叫表姑。
【小姑娘便搂着我脖子，睁大了好奇的眼睛，以清甜而柔润的嗓音轻唤尚且十分年轻的“表姑”。而蜂拥而出的学生们太喧闹，吓着了这朵害羞的云，她只敢闷闷地趴在我肩头，躲在我怀里。】
【很无奈地为她拍背，再望向好友时，膺中却已多了一种满足的幸福。】：令姜，能帮我一个忙吗？【临时起意，也挺难为情】清明我大抵还得去一趟法源寺，若是你...【乌目略沉，向她示意怀中的小家伙。】

【作为多年好友，我霎时间了然松阿里的眼色。不知幸或不幸，如虹从一出生便没有关于父亲的记忆，她还太小，肩膀太稚嫩，理解不了、也扛不起这样沉重的身世。我忽然更能理解松阿里所说的「需要时间」，不只是他，更是如虹，在如虹彻底谙事之前，缅怀弘对松阿里是一场孤独的苦修。】
【我向小姑娘灿烂一笑】“虹，过几日学堂休假，同表姑去踏青，可好？”【她自然又惊又羞地看向松阿里，要他点头，依松阿里的脾性，我可以想当然推定他于如虹亦父亦友。】
【体谅到松阿里需绞尽脑汁地哄骗，便抢先】“他不去，只和我。”【贴近如虹耳畔，佯装隐秘】“这是女子的秘会。”

【穆令姜从来都是个极富热情与感染力的人，在她身上，一往无前的勇敢特质从未被消磨，而这样饱满的关于生的激情是我给不了虹的，也是注定要对虹有所亏欠的。自然，这也是为何我敢在初回北京的时候便把如虹交予她照料。】
【可惜，纵然穆令姜已称得上是十分和善、友好，虹仍害羞得紧搂住我脖颈，软乎乎的手臂也能爆发出极大的能量，好似在埋怨。我总是先道歉】
：好吧，好吧，是我不该抛下虹。【总不好让令姜尴尬于此地。何况我已聆见虹细微的笑音——她很顽皮的，分明想去得很】
：不过，如虹是喜欢表姑的，对吗？【而她只是咯咯笑，淘气。苦笑扬颔】：令姜，若是延载也去，能否再捎带一个我？

【在我看来，松阿里没什么原则性，如虹一闹，他就投降，白费我终于有些说动小姑娘的气力，还「颇为谨慎地」问询我的意见，好似我刻意不许他同如虹一起踏青似的。剜他一眼用以提醒，千万别忘了是他先使的眼色，我这才挺身而出，如今成了彻头彻尾的「恶人」。】
“捎你，勉为其难。”【斜眼睨人，又在如虹目所不及处朝他唇语，「饶不了你」一字一顿徐徐吐出，不肯放过任何咬牙切齿的细节。】
【至顽够了，气也出够了，才正经道】“那你的正事...”

【从北京到江宁，至如今再回北京，已不止一个人警告我，我太溺爱，太纵容如虹。那怎能算溺爱呢，我仍觉关怀的还不够，何况如虹从未沾染矫揉造作的俗气，亦未曾犯下张扬跋扈的恶行。清晨叶尖的露水具有晶莹剔透的美感，便理所应当被偏爱。】
：多一个也不多么，届时我便同延载一道走，不耽搁你们姑侄亲近。
【佯作未瞧见她眸中怒火，低首逗弄怀中的小姑娘。万幸，我身处在昨夕乍暖还寒，而今又寒中回暖的时节，万物萌苏，这是再平和闲适不过的时节。】
：有么？我一介闲人，自然虹的事就是正事。
【她便了然。倘若弘与庭沅泉下有知，比起我这愁云惨淡的面孔，恐怕还是更愿意远望如虹的乐与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