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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萍
戴萍白
浮萍这种植物,在温暖的南方并不罕见,在我大学所在的A城,你几乎可以在冬天以外的任何季节,在许多自然淡水水面上找到它们微小,随波逐流,却充满生命力的身影。而每次在野外看到这一朵朵亮丽的青萍,总让我想起在M大教授的毒理学的张锐深教授。
张锐深教授宣布辞职的那个周末,我和几位与他关系不错的同学一起前去拜访。一来算是一个正式的告别,二来也是想要打探一下消息。教授正值四十,只教了不到十年,工作上也没有什么不顺的地方,大家都对他忽然宣布辞职的事情感到十分吃惊。当时大家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张教授被某个神秘的组织高薪聘请去研发某种惊世骇俗的药物了。
我们前去拜访时,教授已经搬离了校区内的教工宿舍,回到了他在城郊K湖湖畔的宅邸。这幢宅子,并不豪华,也不十分精巧,却多少能看出一些教授故国的风情——无论是低垂的瓦檐或是木棱纸窗,又或是门口的两缸红莲,在这北美大陆都是难得一见的风景。
我敲了敲门,门却自己开了——原来压根就没有锁上。却听到里面传来了苍老的声音:“请进来吧!”
我们穿过门廊,走进了正堂。正堂十分空阔,墙上挂了两幅水墨画,一幅似乎是“竹林七贤”,另一幅似乎是“采菊东篱下”。桌子上放置了几摞书,却都不是和毒理学相关的资料,倒是种花养鸟之类的“闲书”。桌案上还有一个精致的水晶杯,里面盛了满满一杯清水,只有一捻青萍漂在水上。那捻青萍仿佛特别翠绿,不知是水晶杯的映衬,还是被人精心照料的缘故,。
只见一个人躺在太师椅上摇摆不定,似乎是个老人,又仔细一看,却正是我们的教授。眼下的他却和几天前在课堂上,身着中山装,戴着圆顶礼帽,拄着文明棍,宣布辞职的张教授判若两人。面前的张教授虽然头发还没有全白,却已经给人一种行将就木,油尽灯枯的感觉了。
“啊,仙落,晓衡……是你们来了啊!”他用力握住太师椅的把手,尽力让自己坐直腰起来。
“教授,您……病了?”
“所以,您是要去养病……我是说,去调养身体,才离开M大的吗?”我忙问。
“晓衡啊,先别急,坐下吧。”他指了指那张木质长椅,示意我们过去坐下。
“我小时候,在家乡的小镇上,经常跟着爷爷,提着画眉笼子,在芒果树下,和别的老人下棋。老人们全神贯注地对弈着,仿佛只是画上地一景……画眉鸟在旁边婉转地唱着,便随着棋局,便唱上一整个下午……”教授回忆着,他眼前仿佛又看到了儿时的那个画面,“我那时候还只是个五六岁的孩童,太没有耐心了。不懂得下棋,便开始逗画眉鸟,逗着逗着觉得闷了,便拉着爷爷要离开。那时候爷爷也是太疼我了,我一说要走,他便向对手认输……每次想来,我都对他老人家感到愧疚万分,不该那时候扰了他的棋兴。
“现在回忆起来,儿时的那些下午,和爷爷一起提着鸟笼子到树下与朋友下棋的下午,真的是太美好了……可以说得上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了——就像这捻浮萍最喜欢生活的水面一样平静。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来到了这边,和家乡相隔了整整一片大洋。过来之后,才渐渐明白,原来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是被我认为太平淡,太无趣而抛弃的。
“‘要是将来某天我也能衣锦还乡,回去过我爷爷那样的退休生活,便好了’。我一直这么想,可是,就好像浮萍从平静的湖面流进小溪,之后只会随波逐流,从小溪到江川,从江川到大河,一直向前漂去……从离开静水的那一刻起,这一生便再难静下来了。
“我从离开家乡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再回去过了。多少年了?算来差不多快二十多年了吧?在这边经常听那些刚过来的孩子们讲起家乡变化如何之大,怕是我回去了,也认不出曾经的家乡,更找不到对弈的伙伴了……繁荣昌盛固然是好事,可是,如果本就宁静祥和,那么一成不变,不是也挺好的吗?”
他凝视着杯里那捻浮萍,陷入了久久的沉思。我们都默不作声,生怕打扰了教授的冥想。良久,教授才再次开口说道:“我其实蛮羡慕这些浮萍的,它们看似随波逐流,看似居无定所,却永远能随遇而安,四海为家。无论走到哪里,安身的这片清水都能称之为它的家。它们虽然渺小,虽然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却无时无刻都充满了活力。也不怪乎浮萍可以扩散到地球上所有不结冰的淡水水系,而愚蠢的洄游性鱼类——看一座三峡大坝,就让中华鲟亡族灭种了。”
“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们听我发了半天牢骚。我留你们在这里吃顿晚饭吧?虽然没有什么好酒好菜,不过早上在湖里钓到了一条大鲤鱼……”
我们实在不好意思继续叨扰张教授,便婉拒离去。
临别时,教授才说到:“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以后不必来这里找我了。只是,这一别,以后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了。”
“您是要回您的祖国吗?”我问道。
他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说:“也许回去,也许回不去了。‘浮萍漂泊本无根,天涯游子君莫问’,倒是……”他话锋一转“显然,我没有被什么有钱的大公司给挖了墙角,还望你们回去之后,能在M大替我辟谣。”
我们脸上都是一烫,原来我们来这儿的目的早就被教授看破了。
半年后,我收到了一封没有寄信地址和寄信人署名的信,里面是一首诗赋:
浮萍生兮,三江两岸之洼地
氤氲锁池兮,晨雾薄稀
嬉青鱼之游弋兮,赏红莲之玉立
无争香之雄心兮,去竞芳之志意
忘却流年兮,安养生息
浮萍起兮,四乡五邑之碧潭
大风初起兮,流云将散
濯微波之澹澹兮,泛春流之绵绵
凤不栖居朽木兮,蛟无委身浅湾
嫁与东风兮,另觅桃源
浮萍飘零兮,大洋之西渚
煦薰醉人兮,金乌既出
梳芦苇之摇曳兮,降甘霖之澍濡
闻鸟乐比萧笛兮,沁花馨如醽醁
羡鸳鸯之比翼兮,思蒹葭之爱慕
忸怩不能言明兮,此间多少孤独
茕影相吊兮,莫问凄楚
浮萍停泊兮,大洋之东滨
飞絮飘飘兮,朔气凛凛
封千里之江河兮,透冰寒之罗衾
一树梨花饰萎木兮,满地霜华妆荒茔
效阿蒙之醒悟兮,尚景濂之苦勤
久立程门非假意兮,雪映萤火岂无心
瑟瑟苟存兮,巍巍声噤
浮萍归兮,半生思慕之故乡
暮色萧条兮,凄风惆怅
疏竹凋柏何惨淡兮,残荷败藕何殇亡
子上欲雄并天下兮,广陵殃祸患绝响
顾今生半沉浮兮,叹人事两茫茫
浮萍终兮,落花沉雪之渠沟
星月黯然兮,夜雨飕飕
无根不羁自逍遥兮,归丧何处谁拾收
四海清波即为家兮,一身孑孑亦何忧
悼春风忆童稚兮,照秋水悲白头
至此之后,我便完全与教授失去联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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