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卷打着门口的毡布，突便部的旌旗在风里飘扬。贵客的帐房里铺着厚实毛毯，壶里满满都是最甘美的乳酒，温得刚好能入口。提壶斟了一小杯，捏着递过去——这是半月来同他说的第一句话。
“营州周边部族多少也有十余个。”
金杯悬停半空，等着人来接。视线偏过一些，越过他的肩头，落在帐外延伸到远处、看不见尽头的草原。
“怎么这样巧，我刚到，你也来了？”

接过金杯时，偏要碰一碰他的手。指腹擦过握着杯的僵硬指节，指尖触到手腕内侧，停留了一阵。那里有战士身上难得柔软的皮肤，以及皮肤下隐隐青色的血脉；无论划开时喷溅的鲜艳，还是唇覆上去，感受到与心跳同步的细微鼓动，都充满让人遐想的勃勃生机。
“老朋友也要常走动，交情越走越深。快摩兴腿上旧伤好多年，找到几张方子和药给他送来，比用到人家时候才谈价钱强百倍。”和相触的手一样，属于无伤大雅，甚至可以说直白的狡黠，“做得对，胜于做得多。”
小杯不过瘾，仰头饮尽了，无赖要他再倒。递杯时候肩往旁一倾，顺顺当当把自己带到视线里，拦在他和草原之间。
“上次还是我带你来的，这就忘了？”

“记得。方才他还说起，有好些日子不见你了。”
一如既往的四平八稳，却在被触碰的一瞬紧绷僵直。那夜的记忆不甚清晰，但已足够深刻——手腕禁锢出的淤痕，掌心沙砾划出的伤口，还有接连出现在梦境里的凌乱片段，都随着他皮肤的温度重见天日。
唇向下抿住，拿捏金杯的指甲压白。第二杯酒杯放在桌上，等推到他面前，便迅速收回了指尖。
“我手里有一批极好的绫罗——不是大练，是只要过了边境，价格能翻十倍的绸缎。百济一役，范阳多少有些损耗。我们需要战马，很多马。我会说服父亲让你来牵头。”
四目相对，还没坚持过一息，就匆忙挪开目光，只盯着桌上的小杯——契丹的酒器与中原不相类，值得好好研究。
“如何？这是很不错的生意，裴罗。”

“你也好些日子不见我了。”
理直气壮指摘，端起酒，起身干脆一屁股坐到他旁边，衣服上夜露的寒气早被暖融融的火盆驱散，窸窸窣窣挨在一起。撕下块焦香的烤羊就递到嘴边，胳膊肘捅捅他：
“原来是琢磨这个，够意思啊。今年草肥，我刚好知道有批不错的马驹，刚能独立生活，很壮实。一般人出不起这价，不过对少帅，小意思喽。”
没人推杯换盏也不嫌寂寞，自顾自饮，酒液滚入喉，停了一会儿见对方没有说话的意思，便从容给自己搭个台阶顺溜下来：
“所以，这么好的生意，价钱是什么？不是说绸缎，是说需要我出什么，才能拿下它……喂，”靠近，“最近你躲我什么。”

我老婆怎么这么可爱。世界一级可爱

草原最好的款待，是送上几只鲜嫩的小羊羔，甚至还掺着奶香。烤得金黄油亮递来时，却下意识往后一仰。调回视线，迟疑过片刻，也没有凑上去咬，换了手接。
“我没有躲你。我在养伤。”
这是放出去的风声，足够冠冕堂皇，或许连裴罗的口都能堵住。我确然没有余力见他，白日忙于缉查那日的流寇，从庶务抽身后，那些如萤火般的、明灭零碎的温存又会占据脑海，几近无处可避——比如最后好像有一个吻，又好像没有。
“无需额外的价钱，算是送给你的礼物。谢谢你上次……救我。”
最后两字开口艰难，说出来后又如释重负——快刀斩乱麻，的确是大部分问题的解决之道。奶白佳酿注入金杯，亦不拒绝凑近来的人。
“损失的货会赔给你。是轻了一些，你还想要什么，都可以提。”

始乱终弃！负心薄幸！我可是正经的草原男儿，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能收买我的尊严！
没想明白怎么会因一场萍水偷香而生气，脑海里意识就恶人先告状，汉人的词一个接一个往外蹦。沉下脸，恶狠狠从羊身上剖下块肉，切口齐齐整整，露出藏在里面的血丝。皮笑肉不笑看了他一眼，丢进嘴里用力嚼了几下，方才道：
“这可是大恩大德，我得好好想想。”
说不清道不明，心里憋得慌，短刀往零落的羊身上一插，青金石与绿松反射着流淌的灯火，忽然失去了继续宴饮的兴致。粗鲁地袴上抹了把手，起身道：
“困，走了。”
说着头也不回离开，门毡重重落下，遮住一室富丽声色，隔绝在星光之外。

视线被一并牵动，下意识想叫住他，却又不知将人留下要说什么。在转瞬的迟疑之间，厚重的毛毡已经将他的背影挡了出去。怔忡了许久，才缓慢地调回目光。
手边的酒仍有余温，羔羊在篝火上炙烤，帐中却因少了一个人迅速地冷了下来。握住羊肉上的刀柄往外抽，明亮的油脂填满淬火后留下的花纹，匕首镶嵌的圆润金石，像一轮生在草原，苍茫恒远的月亮。裴罗喜欢它，几乎从不离身，可就在方才轻易地丢下了——他确实在生气，因为一个未知的缘由。
胸口沉闷，随手挑了块棉布裹上利刃。若是锈蚀，主人定然心疼，明日将它还回去，希望他的气已经消了……
刃口晕出一圈青光，在耐心的盘养下恢复成吹毫断发的模样。正欲拾起刀鞘，门帘忽然被挥开，愕然抬头，却见人去而复返。
风声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里，连自己也未曾察觉地笑了一下。
“……你忘了你的刀。”

“送你，抵房费。”
拎着熟人那儿抢来的酒囊，皮革精心打磨过，又亮又结实。大喇喇往对面盘腿一坐，手肘支着，身子斜歪桌边。眼光潦草从他脸上扫过，并没停留：
“来了群靺鞨人，把好帐篷挤得满满当当。里头有乌素可蒙的亲闺女，还有她那群娘子军，天啊……咳，我是说，人家女孩子多，不好让她们太局促。而且快摩兴一个劲儿道歉，又许诺明天就收拾出新帐篷，要给他这个面子。我是说——”
一拍桌子，终于肯正眼瞧对面：
“今晚得跟尊贵的少帅凑合一下。你要不乐意，跟快摩兴发火去。”

从来嫌话多的人聒噪，今日却有用不尽的耐心一般，听他絮絮叨叨翻来覆去地说了一通。马奶酒清淡的甜味这时才从舌根一点点漫上来，同火盆的热气一并送到颊边。很慢地倾身，用手掂了掂酒囊。
“才喝了多少，这就上脸了吗？”
火光将裴罗的脸照得很红，瞳仁又黑又亮——好像一只小羊。笑在爬上眼梢之前，若无其事地转过头。
“地上挺凉，褥子铺厚点。”

既然提到酒，那我就说说我的高傲在哪里。作为正经的阿史那男儿，喝多少都绝不上脸，也绝不！睡！地！板！
瞪了何玄度一眼，灯影勾勒出棱角分明的脸廓。平时绷直的唇这会儿沾了酒，很润，火光顺着面颊流泻，在唇珠汇聚成一个晶泽的小小光斑。想起亲上去时候，被反复啮噬、出乎意料的柔软触感，忽然有些心虚，脑袋扭回去，顺着榻沿就滑坐到地上。
又有些被发号施令的不爽，可这点小事都搞不定，喊人来说和，岂不丢人？于是胳膊一伸，握住何玄度小腿一拽，把他也拽到了地上，这下两人齐平了：
“是得厚点，没个十层八层，暖不回我这冰凉冰凉的心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