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兴十一年岁末，亦为尹斋举族迁居帝京的第五个年头，经由长兄做主，一纸婚契，将我许配于余杭卢氏的少二少爷，时太医院左院判广白为嫡妻，又将吉日定在来年季春。】
【至此，我才真正与这座康衢烟月的皇城，缔结下牢不可破的契盟。】
【阳春三月，北国也值樱笋初生，夭桃秾李，当此淑节恰宜早合良缘。至嘉礼成，玉蟾已上柳梢头，堂内烛影摇红，映入眼底的也俱是浮翠流丹的好颜色。】

【十年万寿，药书集成，上以其为赐礼还赠外邦夷族，彰我国朝柔能来远，涵茹并纳之仁。承上意统理此事，虽未有邀名射利之心，卢氏杏林春誉却实因此柢固几分。手书鱼雁越山水千重，邀族中同堂入京，佐三七、方解二人料理寿世颐元诸务。先有长姊伽罗以慈明作俪惠王，许以平妻之荣。而后几番偶逢鸿影，亦得尹斋亲长雅意相属，共践佳约。】
【虽量不胜蕉，吉日合卺怎好以茗相代。一饮尽后掷盏听贺，俄尔帘钩几声，室中唯二人袍角相结，兰灯同照。彼时朱盖早却，身侧仍是目波羞顾，便先声破此阒默。】
这一日酬应，累了吧？不如早些更衣。

【夜色澄明如水，中庭月明星稀，堂中二人并肩端坐，却是良久的阖寂，元非头遭见他，寿世颐元的后堂，尹斋府上的花厅，前门大街的炒栗店......都会恰为合宜的，唤一言广白哥哥安，他性子贯来沉稳内敛，偏生我又喜欢热闹，总好燕笑语兮。】
【或膺少时不经事，只知乍见心欢，于情爱一字委实知之甚少，是以刻下酒酽春浓，我却哑言未发，螓首轻垂，香靥凝羞，忸怩了半晌，直至朗声入耳来，适才朝他递了眼风去。】
广白哥哥......【四目相觑间，心神一慌，信口拈言借以掩饰窘迫。】你今日喝了很多酒吗？

【旧日寄居浔阳，毗邻而居的佩蘅常以兄唤，彼此更有几分青梅竹马的谊情，但这与我同小衿的往来酬答是极分明的。而今既许朱陈之好，再闻她未加更易的称谓，却不知是亲近更甚，抑或是怯赧启口更多。】
往日不过试饮药酒，何曾贪杯，只是今日总要不同些，不妨事。
【言有未尽之意，旋思不胜杯酌者何止己身，女儿家素来少涉觥筹，即便小酿落腹也足消受。稍一探掌，却止于她小腹几寸之隔，不曾再逾。】
倒是小衿，腹中本就空落，又饮了方才那盏，可觉得灼胃？我去取些糕饼来。

【惯好将膺自心底的热忱藏于庸常，亟待「不同」猝然入耳，堪将一池春水吹皱，适才杯盏琥珀早教腹中灼热火燎，刻下灵台依旧清明，两靥却愈发绯红，掩于广袖下的纤指，也因心惴惴而微颤。】
【他的手探至腹前，略微踌躇的留顿，而心底徒然生出的隐约雀跃期许，也随之留滞，且将秋水一挑，偏首觑他，抿唇澹笑。】
无妨，今日总要不同些......多饮两盏也不打紧的。
【将「不同」二字咬的极为真切，尾音也渐糯，中堂夜阑风静，霜浓露亦滑，帐中衣香鬓影，红烛摇曳，几回周折才鼓足胆量，将遥遥余生尘埃落定，然不可名状无言以诉的心绪横亘其中，月渡迷津难以瞧得真切，末了再开口，仍是犹豫与生怯并存。】
你今日也累了罢，不如早些歇息？

【过往闻她漫言余杭故里风物，抑或是畿邦之中偶得几缕新绮识见，甚至仅是匆匆唤声广白哥哥，自有娇艾憨怜意态。今日一盏半瓯浅酿尚不致钝了心与口，愈近而情愈怯者又何止她一人？】
当真不打紧？那便好。【一日酬应，眼下筋骨渐泛酸乏，兀自拨解领口盘扣，却见小衿犹自端坐，目生疑豫。回温一番前话，始才参得她言外之意，有些无可奈何。】
夫人难道是打算将我赶去书房不成？【欲近又止的掌心终落上她半掩袖中的柔荑，而后解嘲一笑。轻拢的五指，却添几分虔挚。】放心，我已应过你哥哥，不教小衿受半分委屈，自不会食言。但良辰吉日，别室而居只怕不妥，你只管歇下，我就在这守着你就是。

【广白与我识于微时余杭，彼时尚是皎如玉树的临风少年，俯仰之间，年华流转，再于昌明盛隆之邦会逢，他早受天子倚重，为御前近臣，得以饱览名山大川，而踏过山水万程后的目之所及，心上经停流转的故人，想来便愈寥寥。】
【天光悠长处，我于俗世仰望，周游世间的妙龄信女，在神佛前的祈盼，泰半为愿得一人心，心之憧愿，无外乎如是，刻下或恐得失难量，才致情怯卑懦。】
怎么会呢——【呢喃细语，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出声来，音也若蚊蝇，亟待他温热掌心落于指尖，一并将悬而未定之中心熨帖，稍顿，噙笑温声道。】
夜晚风凉，夫君应酬了一日，也该早些歇下的。
【钗环华服虽已褪却，身上中衣依旧齐整，见他兀自解扣，自觉不必佐理，稍加忖量，才起身将锦被铺展，往内侧榻上偃卧，将余下外侧留与广白哥哥。】

【此前与佩蘅的婚仪，并未著意持设，固有仅是纳聘侧室的缘故在先，细究深因，则是难承这一怀芳意。太渊降世，虽也曾有过一段堪为静好的辰光，而既与小衿目成心许，又岂能甘于相敬之间。】
【本就长她几岁年齿，避与等愈不合宜。自襟前悉心取解一方小帕，倾身凭递。】汉家女儿出嫁，素有施衿结褵之俗。不过我今日以此相赠，却并非敬戒无违之意。
【若非红烛渐瘦，烛辉目波交映下，面色恐比她酡意更甚。】盖因夫人闺讳有一“衿”字，盼你我如衿之施，如褵之结，永不相别。
【展却巾帕，更有盛于余杭的桂馥香萦。】本想在帕尾绣一小字，奈何施针行灸的手却教女红难住，只得亲取了桂蕊熏香。你闻闻，和旧日的香气可还相像吗？

【彼时月影倒床，翠华扑被，只消将春灯乍翦，即见罗帐之内烛辉摇曳，一室之雍足可挡尘世风霜。】
【妙鬘宝髻松松挽就，轻解开来，如瀑青丝安然落于枕间，夤日疲忧也在此时悉数尽卸，自广白手中接过绡帕，箴言适时入耳来，亦颇觉动容。若知心中事，看取幔中书，他之情切意笃，只恐无以为报，然我心君心，元也应无差。倘适逢其会，亟待长风过境，荒原之上野草即可绵延万里而不绝。】
夫君已然以帕相赠，女红一事还是交予我罢——只盼你我二人琴瑟相谐，松萝共倚。
【展帕端量，后覆玉面轻嗅，便有清甜幽香萦鼻，又值酒酽春浓良宵，似也格外贪恋锦衾温暖，神思流绪间，灵台也渐入溟濛微梦之境，幼时初遇，今夕重逢，往事浮光掠影般掠过，旧梦依稀，唯此心如旧。】
能嫁与广白为妻，我也是十分欢喜的......
【呢喃出声，渐入佳梦。】

【视色辨气乃是自幼谙习之术，而观量小衿时，却怎甘为杏林下匆匆一晤的客子。今日新妇鬓云长挽，原欲叹声嫩萼初成，此刻青丝徐徐披散，一盈面庞却仍显几分青稚。怜自心起，口吻甚过溶月剪风的和柔。掌心虽有一帕相隔，有施衿结褵良愿为先，密意却未逊几分。】
好，说来我还不曾见过小衿的针黹手艺。【指尖临眉梢，落于额际轻柔摩抚。仿佛忽而思及什么，手下稍缓一歇，似是称许与宽抚。】不过，绣什么都好。
【依稀是庭前木樨生香时节，过尹斋府为客。分茶置酒，宾主相辉间，忽闻得湘帘之中环佩玉声璆然，彼时错目顾去而不得的清影，而今已并榻枕边，酣甜沉梦里。】
卿意如此，我心亦同。
【虽不知桂魄琴心可否渡入枕乡，总有漫漫朝暮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