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不再下雨了，灰霭只聚在湖面，月亮回返着太阳的光芒，拢造起铅白色的梦境，半昧半明着。纤细的、悠长的影子，投在湖做的白镜，也只是昏昏的旧霭。
湖畔滞着一尾松舟，长长的楫弃掷在一侧，孤伶伶地陷入一萍蓊郁的绿。
欠身扶起，只松松握住，残留的水迹顺着掌心向下，蜿蜒地流入袖间，湿漉漉的凉意。
昏光，暗影。她的表情有点难揣度。问声挑起尾音。
“嗯——你要划船吗？”
我想，家大一点，有好也是有坏的。好在，有足够大的湖，重温起月铸的梦。
坏却在，空旷的长夜，一与一若只沉默，便难以算做圆满。
“我们一人一只桨。”

【月馈赠一湖碎银，船楫转去，翻起朵朵并蒂霜花，木橹轻且缓地撞出涟漪与舟特有的声响。芃坐在我面前，眼底澄明，颊上的光斑零零碎碎，清辉为她镀上银霜。】
【夏日尽头的夜很凉，我接过她递来的桨，袖摆被水洇湿了，无精打采地垂顺下来——忽而觉着什么都湿漉漉的。月亮湿漉漉的，舟桨湿漉漉的，我湿漉漉的，她也湿漉漉的。又忆起年幼许愿，请婵娟仙人庇佑，教祖父祖母贵体康健，福寿绵长、教小萝顺心畅意，岁无忧，长安宁。】
【暮色四合，湖心能闻见草木的青涩味儿。今夜是难得的好节气，月明星稀，不见风雨。】
【喉头一动，唇舌擦碰过，齿关将将要漏出几颗字。心头排布良久，终而尽数缠绵着吞进肚腹里。再抬首望她，千言万语皆变作了轻缓且绵长的太息。】
这时不好游湖。【良久之后我这样说，伴同潺潺的水声。】夜太朦胧了，什么都瞧不见。

晚星柔亮的贴向湖面，天枢与瑶光背驰，投作渐远的光点，夜魄、精魂流走于无声此夜，汇幻道道萤火，斩开浆白的夏霭。
夜正如此温良。同清平旧时，并无两异。
我抬眸望去，正睹她瞳中所映，亦见萤萤碎火。却燃的这样轻，这样缓，如是弥月未熄，一场小小的野燹。
——余烬也将很烫。
抱楫在怀中，近湖一寸，裙袂浸饮软水，重量勾攫，力道是向下坠的。
挑颌一笑，就着半昧的光影，眸也轻轻眯起。
“那不如悄悄的跳湖游水罢。”
我知晓火从何处烧起，灰烬又自何处堆叠。
“不然，我就要到没有水的地方去啦。”
舍人撰择日启程，意思便是，一眨眼，你要去东南西北，去斗柄所指的春夏秋冬。
“唉，从小到大，还没有尝过没有水的滋味的。”
我在漫不经心地拱火。

【晚风呢喃出梦的低语，我与芃如同宽亘银河中的两颗星子，在广远之中对峙，又彼此照亮。流萤曼舞，为空蒙的夜装点颜色，逐渐也变成了星。】
【一簇星火便轻而易举地燎原，我正是繁茂草木最中央的一个。赵菩是极慈悲，却极冷硬固执的人，赵芃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正拿起我赠予她的炬火，嚣张肆意地引燃树的根叶，再将烈焰提领到我这里。】
【而她就站在我身前，将火焰与我分隔开来。只待我一声责备，半句叱骂。便义无反顾，要纵身一跳，跃入火海去，化作青烟一束，同我谢罪。】
【她有所恃，她清晰地明晓长姊对幼妹的慈悲偏蔼，并以此作为同我博弈的筹码，笃定我終会妥协。】
【她是对的，我确乎只能如此。】
【我隐忍着一种经人算计的羞怒，船楫一摆，激起亮莹莹的水珠儿，斑斑点点濡在衣裙，开出暗色的花。】
跳罢，你这样威风，何以被一池水拦住，这池水装不下你的。要跳下去，打个透湿，再顺着大江游到东海才好。

茑萝生于旷野，不托乔木，自见芃芃，——洛阳从非我心之所向。自一声序响，金幔终而从旁礼让，我与荀就着淙流登场。
我们本是相知者，却自冥冥间，如此恳切的惮畏着分别。
波涌深绿，楫桨终而刺破安宁。水花在固体的时间中游走，囚于裙袂，怠作蜿蜒一团蛇影。
而此时、此地，未有觥筹。
接一滴堕风的露，赏着平静的火，弯眸，我却刻意地、好整以暇地纠正起来。
“小荀，倘若从东海启程，是游不到晋昌的。”
指尖捏碎露珠，懒身支于木桨，自虚空间，若持细毫，描过李周版图。
“——我已料到了。”
洛阳，晋昌。隔着山、海，只连一道细细的弧线，已长得令人惊惧。
“可天下这般大，你我隔着再远，总在版图与李周之中。”
抬眸望她，扬声笑。
“喂，小荀，安西怎么啦？瓜州怎么啦？届时，一骑红尘往洛阳的，或是晋昌的蜜瓜了——”

【这分明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筹谋。】
【“一朝事一朝天子一朝法，租庸调已非长久之计，府兵滥竽，亦需遣归田垄。”】
【“兵不为兵。”】
【寂静在峙坐间极轻缓地流淌，最终化作潺潺流水声。燎原的泼天烈焰已然近乎熄灭——概因烧到无可再烧，我心中清楚。一处荒原广远，草木尽然做了灰。】
【我应当怪罪赵惊萝吗？我在此时如是回想，又不禁继续沉默。】
【“至于我，王都可不是试法之地，既要改制，不若向拘土一方的边将去，亲身置之。”】
【我分明也早知道。】
【高悬于天穹的弦月渗出与湖水相似的潮湿凉意，芃的双眸如同朗月，指尖于舟中逶迤出长久而弯曲的水痕，一笔润泽横亘为巍山，层层堆叠，在月光下照出粼粼的光斑——河川错落。】
【我与她同处松舟，我与她相隔万山。】
天下这般大，小芃。
【我竟初次觉察此种浓重的无力，名为情挚与笃真的藤蔓悄然发芽抽条，终成芃芃之景。赵惊萝真正是她自己了——我终于明白。】晋昌的蜜瓜由风沙一口一口喂进了蜜糖。一骑红尘往洛阳，你是真要讨我笑吗？

论天枢武柱，论碎叶北境，我乐此不疲地予以试探，窃从微毫之地，觅得蛛丝马迹。——而我终于得逞。
阒寂共幽邃一行，涌入河川，孤绽绿萼是作点缀，分匀苦长夤夜。
菡萏仍未绽放，独枕一溪深流。
俯身而下，亦欲枕她袖间，以亲昵而怠懒之态。
“你若笃定来日想我，如今又何必同我置气？”
闻言，却闷声只笑，唇弧俏尾难消。
“小荀，风沙苦吗？朝堂苦吗？既已择此途，天下何处不谓苦，”
只消一抬眸，苍旻满载星子。
“我们总是要吃苦的。而蜜瓜是苦中作乐，我要让你也尝一尝我的乐。”
舟楫缓摇，削影恍惚。抬指，见北斗之星。
“看，北斗星。来日仲夏，斗柄所指，便是你在的神都。”

【这是极平和安宁的一潭水，湖面映出两只互不妥协的影，水波粼粼，晃一晃就碎了。鼻尖涌入一股草木的清香味，是她欠身前来。】
【绿绸拂过手背，染上水泅过的凉意，袖口刺的梨花如值春潮带雨，栩栩如生。我忽而想起祖父内宅苑中的梨树，春来时它绽白色的瓣，将馥郁的香传到很远的地方。青州的梨花树下常坐着一位耄耋老人，经岁月雕琢后沟壑遍布的面庞上生着一双清澈的眼。他似乎总有许多较话本有趣很多的古旧故事，譬如青州的放牛郎不肯用十两金子换一把他金灿灿的麦穗，譬如万人景仰的武林盟主初初也是意气用事的少年郎，譬如——譬如玉软花柔的小公主死在了如今朝一般温良澄明的月夜，死在了梨花将绽时。】
【他讲到这里时，往往要自椅上缓缓起身，折下短枝梨花，注视良久，再将皑雪一般的娇嫩白瓣放在我与芃的掌心。】
【“少年人…”——他这样呢喃，掌心抚过我的发顶，那手掌因躬亲劳作生了茧，是祖父无论如何也劝不听的。】
【“少年人，继续向前走吧。”】
【他说的话，我记得清楚。】
【船橹轻响，夜空广阔而低垂。星子熠熠，又如泼墨，颗颗分明地挂于晴空。远处有小仓鸮鸣叫，摇光正向北方。】
你以此为乐——【我吐出一口轻缓绵长的气息，垂下眼睫，如幼时曾祖一般，将手抚在芃的发上，做出了最后的妥协。】好，那就继续向前走吧。

夜是深蓝色的，我们游曳于湖中，便见一个琥珀色的、甜酣的梦，同年少有关。——只是可惜，此时，尚非摘取莲蓬的好时节。
侧身，一截瘦腕半没流水，玉钏倒影碧色光芒，游鲤亦欲亲吻。我自余光中见她，知是一贯入思的模样。
风中吟来玉萧声，含呼人间的秘密。
悬渡一苇，柔力拂过发间，伸指一捉，便将一段袖袂握入掌中。
“梨花已谢了，”
三月春时花发，神都御街桃梨，早已去尽，“可你仍喜欢将它纹于袖角。”
我们同样地，总在怀念着什么。
“姐姐，你是很长情的人。”
我终而缴械了。任指尖平平划过，展她袖角。
“所以，我晓得，你总会同意的。”
负日春暄，梨白与樱粉同临，我们学会人世间第一桩道理。
——人生一回，再无折返，所行诸事，万勿，有悔。

【青州的故宅遍植梨树，寒山凝碧。梨花树下的老人也逐渐被白雪堆砌住了，他被凝塑成世间最沉重踏实的模样，与春日的融雪一道肆意流淌，最终归去，回到他最钟爱的土地的怀抱。】
【而后苑中总有新芽，春日还来，梨花照样也开。】
人们都有自己的命数，对吗？
【人是要有些值得回看的东西，我始终如此坚信。好像初雨、曜月、熹微的晨光和横亘于天穹之下的座座青山。或许晋昌有啼啸西风的白马，有长久怒放不凋的花，有挣脱堆叠层云，跃然朗照的天光。】
我的小萝。【低眉侧首去，将头靠在她的额上。发丝绒绒地，恰如晚风吻过眼睫。】我明白山是与海盟誓过的，最炽热的心总不会死。而我——
【我一向最不忍心你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