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官从一片朦胧中醒来，隐约听见隔壁床铺的同学压着嗓门儿叫他
“清杰？清杰？”
“诶。”
他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清杰”是在叫自己，连忙也压着嗓门儿应人家。
这里没人会叫他“豆官儿”
“你想家了？”
“我咋了？”
“我刚才听你说梦话，喊你小爹。”
黑暗中豆官儿脸羞的通红，他莫名的想起好多年以前，恋姨背着琪官儿，嗔怪他好大的孩子还离不开娘。臊的他一咬牙一跺脚就跟上去了。
如果当初他没有理会，转身去找娘了，他的双生妹妹现在就会和他一样大了，豆官儿眼前似乎真的出现了一末窈窕女子的剪影，那是本该和他一样长大的琪官儿啊。
同学的关怀不带恶意，他见豆官儿眼神茫然，脸色变了又变，以为是自己的话给了他难堪，四下瞧瞧，别人都睡得安稳，想来没有第三个人听见，连忙打圆场。
“咳，我也想家，昨天晚上我还梦着我娘了，嘿嘿。”
豆官儿也笑了，坦然道
“确实想家了，早该给家里写封信的。”
隔壁的床铺渐渐没了动静，豆官儿却再也睡不着了，他回过神去品刚才的梦，这么多年来发生的好多事情，像是小爹给他弄来的布头缝成的衣服，零零碎碎的拼凑在一起，他知道那是梦，因为自己在那里还是七岁的样子，远远望着那片冲天的火光，他知道怎么回事，又好像闹不太明白，爹拍着他的脑袋让他送送娘，他就扯着嗓子送了，一滴眼泪也没掉。
直到某天半夜在被窝里，他囔囔的嘀咕罗汉大爷教他的酒方，背着背着就哭了。
余占鳌受了伤，这会儿歇下来就昏睡过去了，睡在他另一侧的张俊杰听见他哭立刻来查看他，把他从被窝里刨出来，那天晚上他跟张俊杰睡一个被窝。
“你背的什么？” 张俊杰把敷在他头上的凉毛巾拿下来重新绞把冷水，见他发着烧嘴里还紧着嘟囔，不免好奇。
“罗汉大爷教我的酒方，我怕忘，我答应娘了，还得把三十里红酿出来。”
“好孩子，先睡吧，等好了再背，等你好了小爹教你写字，咱们写下来就不怕忘了。”
那是有一次他发烧，没有医生，只有草根子熬出的苦药汤，灌了三天，一点用也没有，余占鳌都以为自己就要失去唯一的孩子了，他自己也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小爹，小爹。”
他惶惶的找人，张俊杰应了他，帮他坐起来。
“我梦见琪官儿妹妹了，她说一个人好没意思，叫我去跟她一起玩。”
张俊杰瞪着眼睛瞅了他半晌，把放凉的药给他喂下去。
“乖，那不是琪官儿，琪官儿妹妹不会让你去陪她的。”
小爹的声音在抖
“豆官儿，你是俊杰爹爹的乖儿子，你要快点好知道吗？”
小爹好像要哭，豆官儿想起那时在高粱地里，琪官儿生着病，娘也是这么说的。
“小爹抱着豆官儿，豆官儿就好了。”
他学着琪官儿跟娘撒娇的样子跟小爹撒娇，小爹包着被窝把他搂在怀里
“好，小爹抱着，小爹抱着。”
小爹哭了。
好在晚上他就退烧了，琪官儿妹妹没有带他一块走，张俊杰松了一口气。
那时他已经不会半夜哭着找娘了，也不再留“朝天杵”，辫子铰掉了，从小留到大的辫子，摸摸光光的头顶，说不别扭是假的，张俊杰拿着他齐根儿铰下来的头发，说好好替他留着，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哭了，余占鳌还拿脚尖点了他腚，说他没出息。
小爹一下就明白了他为什么哭，他先熊了爹两句：“余占鳌，你跟孩子来什么劲？”，半夜在被窝里又哄他：“豆官儿想娘，想琪官儿妹妹是不是？”
行伍里没人会梳头，原先是娘替他和琪官儿妹妹梳头，梳一样的头。
他在张俊杰怀里呜呜哭了起来，小孩子能有什么心事？大人们以为他什么也不懂，可他知道娘不会再回来；恋姨背着妹妹跑的那么快，然后他的小妹妹永远离开他了。
他忘了小爹是怎么哄的他，只是那天之后，头发的事情于他没什么芥蒂了。至少不会想起头发就连锁着触及他内心其他的痛楚。
晚上他睡在两个大人中间，跟小爹一个被窝，余占鳌看不惯他成天黏着张俊杰，总说他男子汉大丈夫，整天像女娃一样离不开娘，豆官儿不愿意被这么说，张俊杰更不愿意。
“谁是娘啊？！”
隔着被窝，张俊杰踹了余占鳌一脚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老这么娇惯他...”
余占鳌知道说错话了，本来还想据理力争一下，嘴上功夫在张俊杰那里又完全讨不到巧。
“谁惯孩子了？倒是你，下次我们学习你少捣乱。”
豆官儿都快睡着了，后面大人们吵了什么也没太听清，半夜一伸手，小爹已不在身边了，只听得有人拍巴掌，拿拳头打人，豆官儿支棱起来，发现自己的被铺被推出去八丈远，两个大人叠在被窝里悉悉梭梭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爹，你干啥呀。”
豆官儿鼓起勇气，他小爹那么瘦，咋可能是爹的对手
“你干啥老欺负小爹啊？”
“睡觉得了！小孩子家家，有你啥事啊？”
沉默了一会，张俊杰一声不吭，余占鳌从被窝露出脑袋熊他。
豆官儿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刚儿，梗着脖子熊了回去。
“反正不许你欺负我小爹！！”
张俊杰缩在被子里闷哧闷哧的乐开了花，余占鳌在自己儿子这吃了瘪，又难发作，只悻悻骂句“小兔崽子。” 作罢了。

好久之后，豆官儿猛的想起这个晚上，原来不明白的事情突然就有点明白了，这种云山雾罩的事情有一堆，后来他都慢慢想明白了，不过他心里一点都不别扭，他想起大娘带着他和琪官儿来吃爹和恋姨的酒席，他发自内心的不想爹娶恋姨，哪怕她撑起笑脸，把琪官儿紧紧抱在怀里，承诺比以前更疼她，他也一百个不相信，就是不愿意，这才别扭呢。
“小爹答应你娘了，要好好照顾你和你爹，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对不对？”
小爹身上的皂角味很好闻，豆官儿刚刚改了口，张俊杰把他背在背上在院子里转圈，一边絮絮的跟睡意朦胧的他说话，九儿离开后，世界突然尖锐冷酷的袒露在豆官儿面前，他避无可避，张俊杰立刻站到九儿该在的位置上，在爹身边，让他有时间慢慢成长。
然而他没长成余占鳌最喜欢的样子，他斯斯文文，现在也不太爱说话了；空有个头儿，却没有一膀子的力气，索性脑子转的快，是学习的材料。
“倒是跟你小爹像个十成十。”
余占鳌总这么说，豆官儿听着感觉他是有一点点不甘心，但是也没不开心。
如果琪官儿还活着呢？豆官儿总忍不住会想，琪官儿不是个一般的女孩子，从前总嚷着要跟爹上阵杀鬼子，要骑大马，挎大刀，没准会是个喜欢舞枪弄棒的巾帼英雄，这也不是爹喜欢的样子，他喜欢女儿做他的掌上明珠，做一株女萝，一辈子依附他才好（1），然而又有谁知道琪官儿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呢？这一切谁都不会知道了。
小爹总是说他心重，叫他不要多想，年纪轻轻思虑就这么多，有一天会耗空自己。
“这你学学你爹多好，不痛快要发出来，憋在心里会憋坏。”
或许吧。
他远没有小时候活泼，大概是经历的事情多了，想明白的事也多了。
火车要开了，早晨豆官儿自己到的火车站，没把他俩叫醒，原以为昨天晚饭便是假期前最后一面了，猛听见有人轻轻敲车窗，扭头看见张俊杰在外面，豆官儿连忙打开窗户，小爹塞给他一包山核桃，一边示意他瞧那边死活不愿意过来的余占鳌。
豆官儿探出小半个身子，让小爹能够到自己，张俊杰带着怜爱拍拍豆官儿的脸，他已经是个大人了，火车站人来人往，可他一点也不在意
“你大了，小爹背不动你了。”
张俊杰朝豆官儿展露一个开怀的笑容，豆官儿看了却想哭。
“清杰。”
豆官儿震颤，他还没做好准备接纳这个学名，“豆官儿”就已经是他的乳名了，“清杰”，“清杰”，他是个大人了，这个学名将他折叠，半新半旧，旧的那一半他留了家里，留给了娘，留给了琪官儿，留给了爹爹们，留给了战火纷乱的岁月，新的那一半还一尘不染，了无痕迹，他像是个猛然暴露在炽热又冷漠的阳光下的赤/裸婴孩，无所适从，不安恸哭。
“往后的路要自己走了。”
小爹温柔清洌的声音还在耳边，本来他不甚在意，他已是个大人了，自己一个人提着行李，到陌生的城市求学，他突然开始害怕了。
他还没有真正离开家，就开始想家了；还没有真正释怀铸就他的一切，就已经开始缅怀过往了。
“珍重啊。”
火车开了，豆官儿回过头去看，两个父亲的身影逐渐被抛在后面，慢慢看不见了。
这时豆官儿才真正苏醒过来。
天蒙蒙亮了，豆官儿看着外面的天色，他从枕头下面拿出钱夹，钱夹里有一张小影，他自己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照的，他到了学校才发现，不知被谁搁在钱夹里的，上面年幼的他被爹抱在怀里，爹难得穿的很利整，小爹在爹旁边贴的很近，也穿着很考究的风衣，照片里的两人还是年轻的样子，他们现在也不老，只是那时候更年轻。
豆官儿等不急太阳完全升起了，他翻身下床坐到书桌前，拖了好久的家书终于动笔了，他想告诉小爹，自己很想念他，甚至比想爹还想一点，又怕爹看了笑话他，余占鳌现在很上进，常用字早就可以对付了，豆官儿想了想，决定用英文单独给张俊杰留一句：
To papa:I miss you especially, more than I miss dad
完
（1）如懿传的梗

好可爱🥺

从lof到贴吧，太太好棒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