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庚子春，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华夏大地骤然紧张。在严厉的宁过之毋不及防疫措施下，大人小孩都老老实实呆在家中，遂万巷寂寥。
登州市原本要大摆宴席邀请亲朋为老爷子贺寿的一家子果断延期，毕竟生日歌年年能唱。正如有户人家的闺女定在正月初六出阁，三十几桌花园酒订金都付过了，临了又挨个通知取消，众亲诸友均表示理解和支持，惟一憨人调侃，“既然小两口已把证领了，觉还是可以先一起睡的，至于这个酒嘛，我看等孩子满月时一起摆正适合。”此言一出，直教群里笑成一片，那小两口也相视一笑，都红了脸。
以让梨一举成名的孔融谓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而空向江湖老布衣的姜夔则是空叹时节侵寻。不管咋说国人还是在爆竹声中送走了英雄的庚子岁，迎来辛丑岁。春风又绿河南岸，杨柳千条尽向西。一家子终于盼到可以张灯结彩迎来送往的日子了。这天半晌午时分，一穿着得体仪态雍容的老妈妈领着孙子和孙子的亲妈进得门来，老爷子立即起身迎上去，老妈妈还不待兄弟近身便赶紧吩咐孙子：“健仁，快跪下给舅爷拜寿！”
“嗯，健仁乖！”虽说开春，浮凌尽消，但地下冰凉，况这个大礼意思一下就好。老爷子赶紧一把拉起跪地下的侄孙，先捏了捏红扑扑的小脸蛋，从口袋掏了个红包塞到手里。孩子不谙世事，眼看要拆开封口却被奶奶即时攥住，“健仁乖，听话啊！”被牵着进了暖屋坐下，健仁犹痒痒难耐，畏冷般手揣进兜里，捏着半开的封口反复的搓。
终于开席了！老妈妈除了照顾孙子，还一个劲招呼孙子的亲妈吃菜，弄的坐不远处的一年轻女人似坐针毡般浑身不自在，而她身边的中年男子宝娃也一直黑着脸。老话说得好，一人向隅举座不欢，同席的几个见了一家子的表现。也全是闷闷的吃，满桌的佳肴如同嚼蜡。
随着夜幕的降临，喧闹了一天的家也安静下来，老爷子老婆子跟两个儿子围坐茶几边唠家常。
“得亏宝娃是个带把的，若是个女娃还不得带几个女婿上俺们这？！”老婆子没好气的嘟囔一句，二儿子给老爷子和大哥递完轮烟，自己也叼了支点上，吐着烟圈接上，“就是，不知大姑她咋想的，那个水性杨花的货看着就烦！”
“那是你大姑的家事，二娃你没个深浅轻重，瞎搀和个啥？”老爷子说完轻瞄了小儿子一眼，眉一垂便美美的吸着香烟了，一百块一包的吸起来冲比平常吸的十几块一包的就是香。
“二娃说的一点没错，还硕士生呢！那年为个男的祸祸了四五十万，弄出个大窟窿还不是要爹娘拿出棺材本给填的。还有脸来俺们这吃席，硌的宝娃那个新媳妇没动筷子也就罢了，还弄的银娃一家也没吃好。娃，宝娃那个新媳妇叫文什么来着？”
“好像叫文娟吧。爸、妈，他二叔，吃水果。”老婆子说话里大儿媳妇把一盘切好的水果轻放在老爷子面前，招呼一声就退了出去。
“妈，莫说了！得空我路过小姑屋当面向银娃说下，事先俺们屋是真不知道大姑会带那货来。”一直只顾抽烟的大儿子开口说话了。
“也行，大娃从来说话实诚，你二姑父信不过他人。”老爷子以一家之主身份拿了主意，一锤定音，拿了块苹果丢进嘴里吱嘎吱嘎嚼开了，“嗯，大娃媳妇这次的果子买的真好，又甜又脆！”

（二）
“别碰我！她是你媳妇！你跟她过去！”宝娃见文娟蜷坐在床头，搂着肩欲拉向怀里，不意文娟扭过头神经质地一阵狮子吼。
“唉——！”到了嘴边先前把打好的腹稿全都忘了，宝娃只得一声长叹，关了灯兀自躺下。嘤嘤嘤，嘤嘤嘤——！一旁的女人更觉孤零委屈，不由嚎啕起来。“我的个乖乖，你还真哭上了了哇！”宝娃自知理亏，侧身拿起纸盒，抽了几张准备给递过去，女人一把夺过贴在鼻孔底下，又一阵的抽泣。
“我日ta姐！”，心烦意乱的宝娃暗骂一声，索性一骨碌爬起来，穿上衣服出了卧室，关门的时候好像听得女人问去哪，宝娃头也不回的走了。河堤上空空荡荡，奶黄色的灯光柔柔的洒在灰色沥青路面，一圈接一圈。靠边停了车，放下车窗，还带有几分寒意的晚风直往脖子里钻，宝娃浑身一激灵，又只好关上车窗。“我日ta姐！（贝戋）货！”宝娃咬牙切齿的骂了句，伏在方向盘上像个孩子似的哭开了。
“我喜欢一回家，就有暖洋洋的灯光在等待……”，一阵震动后悦耳的铃声响起，宝娃抹了把脸拿起电话接通，“恁晚了你在哪儿呢？”“知道了，就回去。”挂断后宝娃噙了噙手指，旋即打着手火猛踩油门，下堤疾驶而去，两处车辙冒着轻烟，似沾泥絮般乱曵。
“回来了？”
“不回来还能干啥？”一阵悉悉窣窣拉过被子睡了，一夜无话。
砰砰——！砰砰——！“宝娃起来！再不起来健仁要迟到了。”“起来了！”上楼来敲了两阵的门了，宝娃只得答应一声。一番洗漱后打着呵欠边走边扣，刚要关门发现包没还拿，又倒回卧室。
“小文又出去了？”昨儿搁兄弟屋吃席不便说她，在厨房一大早感觉有背后人影一闪，即使没有听见开门声，也肯定是文娟悄悄跑出去了。宝娃舀了一大勺酱拌到面条里，拉过把椅子坐下吸吸溜溜吃将起来。说起来宝娃妈做酱可是一绝，呈诱人的焦黄色，有浓郁的醇香，甘甜爽口。包括前妻莹子在内的一家人都爱吃，前老丈人吃过后更是赞不绝口，每回串门要是顺带给老两口捎上两瓶，远远看见就已喜笑颜开。文娟尽管也爱吃，却从不见她有念婆婆的好，在婆媳间并不多的互动里也是一口一个您，不似前妻莹子即使离婚几年依然是一口一个妈叫得亲热。几回都想给文娟说道说道，家中无气节，熟悉的人要是整天相互客套只会越来越生分。每每话到嘴边总嫌太过刻意，急于求成反倒容易弄巧成拙。以至于文娟作为正经的儿媳妇在这个家里像是热气腾腾的羊肉汤上靠碗边漂着的几团油珠子，可有可无，而前妻莹子倒像那切碎的葱花，虽跟辣子油一样都是舀到碗里才添，要是缺了反倒味不尽美。
见又来拿文娟早出说事，宝娃遂放了碗回了句：“妈，都说多少次了，那是你儿媳妇，别老小文小文的叫好吗！”
“嚯！我可不敢当她的婆婆！宝娃你说说看，嫁到俺们屋里多久了，九点上班六点就往外跑，八点下班硬要磨蹭到半夜才回，她有把俺们屋当家吗？”
“爸爸快点，我要迟到了！”被妈一通抢白，宝娃正要理论几句，健仁早背好书包手扶着大门把手回头叫道。“就好！迟不了。”宝娃边擦着嘴从大门出来，掏出摇控器远远的摁了下，就快步撵上健仁，父子俩前后脚上了车。

（三）
“不要你忙活，都搁这呢！快过来，吃罢好去上班！”宝娃妈稍侧身热情的向厨房招呼了一声，又低头细嚼慢咽。文娟朝洗菜盆甩了甩手，依言来到餐桌旁，宝娃妈稍把碗朝身旁一拨，“刚煮的细面，都给你拌好了，赶紧坐下吃吧，外边早餐既没营养又埋汰！”文娟迟疑了一下，又下定决心似的摘下包轻轻放在桌子上，身子一倾一手拿碗一手拿筷放到跟前，咬了咬嘴唇，怯怯地叫了声妈。“啊—？！怎是小文——？是文娟啊。”宝娃妈一抬头瞥见文娟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有泪光闪动，不愧是出身老牌师范学校持鞭执教近四十载的特级教师，反应极快，纠错能力也是超强，连一贯生硬的语气似乎都被这一声热辣辣的妈给融化变得柔软了，忙站起身抽了几张纸要递，文娟一看婆婆起身也慌忙跟着起身去接，婆媳两个都想凑前一些，额头险些就撞到一起，宝娃妈先咧嘴笑了，文娟接过纸也不好意思的笑了。
“趁热吃吧，以后早餐搁屋吃，外边既没营养又埋汰！”
“我听妈的！”文娟也暗暗吃惊，怎又叫了声妈，而且这声叫的这样自然这样顺口，刚刚叫第一声是经过好一番思想斗争的啊！宝娃妈听了好不受用，似川剧变脸一般将看文娟的表情直接从寻常老太太给切换成了弥勒佛。
“哇——！”才吃两口文娟突然感觉一阵恶心，忙捂了嘴又跑进厨房，从进门第一天宝娃就说过他妈不喜欢屋里卫生间的门老开着的话。
“文娟，你这是有了？”孙子都上一年级了，要是连这么强烈的妊娠反应都看不来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嗯，上个月的事。”
“哦，那要不班咱先不上了，请假搁屋休息一段吧。我去给宝娃说下哈。”
“妈要跟宝娃说啥？”宝娃妈正刷着屏调宝娃号码，莹子推开大门，人未进声先进。
“说啥？说我儿媳妇有了啊！”宝娃妈一高兴了就忘了避讳，见莹子走近遂摘了金边老花镜收好小心翼翼地放进盒里，盖好后又仔仔细细擦拭了一遍盒身，慢条斯理又从容不迫。镜盒已褪去鲜色，经宝娃妈长期摩挲，却泛着上好金华火腿新切面的油红。莹子听宝娃说过，眼镜是宝娃爹为庆祝宝娃妈被评为特级教师那阵特意花了快两个月工资给买的礼物，连眼镜盒也是真皮纯手工制作的，老珍贵了。眼看宝娃妈拿了镜盒离了沙发要回卧室，作柱呆杵的莹子在电光石火间猛然清醒，忙开口用斗败的公鸡隔天侵晨打鸣时那般蔫巴巴的声音说道：“哦，文娟也搁屋啊！那恭喜妈又要添孙子了哈！妈，文娟，那我先上班去了！”还不待婆媳两个回应就似被举棍子撵的邻家狗一样悻悻地逃离了。
“她父母难道没教她小辈不能跟长辈隔桌对坐的吗？没文化真可怕！”莹子进来就扫了一眼，两个应该挨着的碗摆的跟象棋盘上的“将”和“帅”一样，南边那个原本属于自己的碗里还剩了一大半，“见了我居然也坐着不起身，还真拿自己当少奶奶是吧！”空着肚子坐在穿街走巷的三轮摩托车上，莹子越想越来气，终于忍不住骂开了：“败家小娘们！”
摩的司机遂点了下刹车，忙回头问：“大妹子说啥呢？”
“哦，没啥。”

太 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