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老师:
您好。
这是一封写给您的信,尽管您可能永远也不会看到它。这里我添加了一个表示可能性的词汇,说明有概率您会收到它,也许是通过屏幕,那一定是我的生活或思想发生了巨变,而您注定会阅读它的时刻。
这一周我告诉您说,我抓到了一个娃娃。
那是一个酷似您头像的猫球,娃娃机里,红色、蓝色、白色的一堆猫球中间,我抓出了一个黑色的。最开始的某天,我发给您一张图片,说,我很想抓一个娃娃、但总是没有好的运气,您说,那就算了吧、想想就行了。其实,在整个对话期间,那个娃娃就躺在我的手上。我对您说谎,因为这件小事本来是没打算告诉您的。我最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出来,一个小小的毛绒球,能打字发送的无非是废话,例如,“好,不抓了”,再过一天之后、那是得到去乌镇戏剧节公演消息的那天,又说,“我还是决定去抓”。我很努力地在赛博信息时代的对话框里,还原一种最真实的心境,真实的得到娃娃的时间线是一周前,我陪一个很小的孩子去合肥路的购物中心上课。她叫我给她充钱、好让她抓娃娃,我不屑于这种行为,下一秒,却在狭小的玻璃笼子里看到了它,那个躺在角落的,扁扁的猫团,一个黑色的小恶魔。也许白老师会需要一个钥匙链,我突然想,现在还有人用钥匙链吧?那天,我从小女孩那抢来了五枚硬币,抓娃娃机的爪子不断拎起空气,她的双手空空如也,我也一样。又过了两天,微信里蓝色双眼的猫始终在看着虚无的网络对岸,让脑仁某处不断跳动。不要送给白老师了。不要送给他。让我带猫团去北京好了。再去合肥路,是打车去的,这次只有一个目的,是和宿命论博弈。第四枚硬币进去时,一只猫被紧紧地捏了起来,是滑溜溜的黑色的猫,正是那一只。小恶魔从此变成了我的幸运神。它太扁了,不是好抓的类型。
我想要知道,说这些会让您感到不安吗?如果这样的话,请直接读最后一个自然段吧。
我不知道这个假期还会不会有机会再见到您,我有习惯去计算次数,会不会太多,会不会因为频率过快而趋于无聊、或者不妥当,尽管我从来都觉得,和您见面是我能想到的最开心的事情,其实不用讲什么,只是吃吃饭,就很开心。就像下班后,心无旁骛地光顾着有饼干屑味道的杂货店,或者在下雨天,把一路放在伞下小心保护的花束,放进家里花瓶的瞬间,那种感觉。其实我最喜欢的时刻,仅仅是我们一起走在马路上。青岛的老城区有令人难忘的氛围,梧桐叶高高悬在头顶,走路要间接穿过阳光和暗淡的树荫,我说话的声音好像总显得很大。或者是走在车流密集的市中心,夜里,无数鲜红色的车灯同时向我们涌来,又瞬间被我们甩在身后。我们只是在街上慢慢地走。
我马上就要二十二岁了,这是很酷的事,是个人都会夸赞这个年龄——你有光辉未来,潜力代表着无限可能。我当然也觉得这是很酷的事情,这代表着我可以随时从头再来且不会被人评判,随时学习新的技能而不会引起质疑,随时犯错误并声明“尚在学习”,浅显一点来说,最起码,我可以参加任何正式或奇怪的派对。我在北京最喜欢的事情之一就是交朋友,十九岁的时候,我去见一个丹麦来的歌手,他和我聊得很投缘,晚上,他叫我和他一起,又见了德国大使馆的一些工作人员,其实我非常紧张,但我知道比紧张更简单的事情,那是假装自己毫不紧张。就这样,我继续野蛮而有序地生长,看起来越来越像是个有那么零星半点成就的年轻人。
但是,老师,我从十几岁开始就觉得这逊毙了。
好像是十六岁的某一天,我突然意识到,到二十三岁那年,我才能活到我们之间的年龄差。我不知道该怎样描述那样的感觉才好,就像闪电劈向高塔,皇冠从云层坠落。我没法确切地说出是从哪一天开始,我发自内心地气愤自己仅仅是个年轻人,是个小孩子。这样说起来大概是有点幼稚的。可如果我能再年长一点,我就可以成为你的盾牌了。我的人脉,积蓄,我的地位,我能在你更年轻的时候就和你探讨很多问题,也许我们就都会在更早的时候、对某个关键性的问题有一个非常深入的认识,然后一切就再也不一样了,我也许会有一份意想不到的工作,你也许会成为某种世界的探索家,一切仅仅只需要早十年左右就可以了,一切都会完全不同、也许会对周遭产生某种影响。
究竟是什么让事情变成现在这样的呢?
人到底可不可以探讨时间。老师,我真希望您教过我,您会知道我困惑什么。时间本身是什么,又为了什么。连续的存在,流失的存在,过去,现在,将来,永恒,空无,时间是空间的功能吗?没有运动就没有时间吗?真可疑啊。永恒中还存在着连续吗?如果物质只存在于现在,我们是怎么确定过去的?老师,“永恒”是时间的吗?等待的时候我在做什么,我在经历时间吗?
昨天我梦到您了,我梦到那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我回到学校,您把我领到礼堂的新生大会上,我坐在一堆十五岁的孩子中央,却被一位领导误以为是新生,他呵斥我,叫我留下,问我“从哪里来”,我不知如何回答,转身就逃,这个时候,您不知道从哪里出现了,您从一堆学生里朝我伸出了手,说,“她是我带进来看一看的,是毕业生。”当时我在想一个奇怪的问题,那就是,您是为了示意而伸手的,那这只手能不能握呢?我最终还是向前一步握住了您的手,一瞬间您是有些迟钝的,但您没有松开,把我从年轻的学生群里拉出来,一直领到了教室里。后面是地理课了。
现在我也很难想象了,如果能再回到过去,我与化学能够双向选择,我会怎样面对您在的课堂。我大概也会百无聊赖,或者抄别人的导学案,但是我会记住您说的每一个字。有的时候上课不是为了听知识,就像戏剧存在观演关系一样,它是一种互动,在特定的情境中,你能够最大化地了解一件事,而表演者的神态和气质会像通感一样,以将数字转化为颜色的方式,奇异地被储存在你的记忆中。我高中的时候,从来都不认真做导学案,但我记得一翻开书,您的名字被排在第一个,乔老师讲课时声音很尖,有时候过于洪亮,一直保持注意力去听是很难的。我总盯着您的名字,却没有想象过您怎么上课,在翻开导学案开始抄的时候,总是最后一节晚自习的最后一点时间,我看着寂静的大楼梯,橙色的学校路灯,日复一日地想,希望我的老师今天回家能做个好梦。
有人说,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在拼马赛克,接触过的每一个人都以色块的方式出现在了生命的拼图中。我很珍惜花草和植物,这是父亲的行为影响了我;春天里,看到紫色的梧桐花落一地被人踩碎,我会念“何当共剪西窗烛”,这是十三岁时,一个重要的前辈在同样的春天轻轻念下的;而现在我去评判别人的戏剧,会不自觉在鼻尖闻到一种薄荷味,因为最初领我入门的那个人,她总是一边说话、一边吸薄荷味的电子烟。
我时常遗憾,您没有以老师的身份为我的生命留下痕迹,成年以后,想的次数反而比小时候多了起来,那时大概是怕徒增上学的痛苦,也不敢多想罢了。
用幽默来解释一件事情是很容易的,在网络语境下,一些小猫的表情包,一连串的哈,或者特定字符的摆放顺序,都可以消解话题的严肃,将一切事情转向轻松的方向。一部成功的美国商业片就是这样赚钱的,超级英雄死之前还要讲一句笑话,“嘿,buddy,这次我真的要被压‘扁’了,哈哈!”或者脱口秀也是这样,“牡丹花挺好,因为作为一个戴眼镜的社恐,我一直有一个问题,你们接吻的时候都不会撞到眼镜吗?”
我在对话时努力地消解任何话题里沉重的一面,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您也在做同样的工作。我一直很想问您,您知道在我面前,您可以不用这么轻松、幽默和包容吗?我想剥夺我们发表情包的权利,看看一个完全真实的对话是什么样子的。实话是,我不想做一个傻乎乎的后辈,因为我知道娱乐只是一种包装意义的手段。我多希望能告诉您,我能倾听您说毫无疑义的话,甚至是不满,甚至是零星的悲伤,您不必用对待现代人的娱乐对话法对待我,因为我总是在用灵魂在与您交流。
就像此刻一样。
如果您没有读到这封信的话,您会感知到我在信里说的这一切吗?您会感觉到,我非常看重您在这颗星球上的位置吗?我相信一切永远不仅仅是表象,我希望在自己生命走到尽头之前,能最终坦诚地对您说出这些话。
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我整个手臂汗涔涔的,我有过登台演戏、领队比赛、在莫斯科街头躲警察、被喜欢的青年表白的时刻,但这一切都没有现在这一刻这么紧张。
我近来,近来很痛苦。
我在生命中搞砸过很多事情,比如养死了一只兔子,说谎不小心说漏了嘴,我知道自己是个多么粗心大意的人,所以就是痛苦至死,我也不会说出这些来,如果我搞砸了和你的关系,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
十几岁的时候,我认为这种感觉在离家以后就会烟消云散,在谈恋爱之前,我认为爱上一个人就会缓解这种疼痛,待在舒适圈的时候,我认为多做不一样的事、去各种不同的地方、认识不同的人,就会转移注意力。可今年回到家,我彻底地从这些天真的梦幻里跌下来了。那是演《云霄》的第一天,你从门口走进来,这不是这辈子第一次见你,也不是今年第一次见你,甚至不是今年夏天的第一次见你,可我还是有那种感觉。当然,我看起来一切正常,我甚至立刻走过去和你说话,我是非常好的演员,六年来从来没露过馅。我和你说话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我在和你说话,你去和别人说话,或者我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我也在看着你,这种时候是很安全的,只有这种时候我才真正恢复了知觉,比任何时候都离你更近,更遥远。
模糊的叙述不被读者喜欢,这封信,大概你会是唯一的读者,或者,最后一个读者。
读者问,你到底说的是什么感觉呀?
在最近连绵不断的雨天里,我失去了描述的能力。
不知道这本书是否在你的书架?这几天我已经变得非常笨拙,我根本就不具备描述它的能力,只能借来别人的句子。作为我文学启蒙的纳博科夫先生,没想到,他出现在了我忏悔和剖白的这样的时刻。
“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
同时也是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这便是你与我能共享的永恒。”
这封信到此有钟声敲响。您听到了吗。
亲爱的老师,我必须要在生命结束之前告诉你这些,不是说我就要自杀,不会的,但我必须要在生命的某个节骨眼诚实地面对我自己,不是每一次都带着轻松幽默的、小孩子的面具。您对我一直很好,我感激涕零。我爱您。我浓度很高地爱您,从很小的时候就爱您,这就是一切。这就是一切的起点和终点。这就是贯穿我和你对话的每一句,我看向你的每一眼中的信息。现在我说出来了。我爱你。我想像您的女儿那样,只要有机会,就去大大方方地看望您,陪您散步,一起在厨房做饭洗碗。在我想念您的时候,我能坦诚地说出来,通过电话,或者短信,不管在家乡还是在异国。我绝不会让负面的东西出现,我希望这种爱是坦诚的、美好的、阳光味道的,它曾是一个小孩最最珍视的东西,求您不要觉得这超越了界限,这是我唯一的、唯一的心愿。
我多希望这封信不会毁掉所有那些美丽的东西。可我直到现在也不敢给您看。我在设想您看完这封信后的反应,也许那时您已经五十岁了,而我还是拿不出手。不管那时会是什么时候,我希望您看完以后,也能平静、坦诚地对我说,这没关系,这是没关系的。
对我而言,和您的故事只有世界上百分之一的发生概率,我挑了一所海边的学校念书,您和我其实从来就没有在一个楼层待过,但是后来种种巧合,种种巧合。
我很羡慕余秋雨和马兰,这是一对夫妻,一个是写作者,一个唱黄梅戏。余秋雨写完的稿子,会第一个给马兰看,马兰普通话说不标准,就用唱戏的嗓子念他的文稿,余秋雨总闭上眼睛听,听到不通顺的地方,就拿去改。余秋雨写其他文章都难免严肃,写马兰时,却完全是另一种笔锋。马兰相较起来过于年轻,她不太会描述和表达,但说起余秋雨时,她道,“是文人,但也和其他人也没什么不一样。手是温暖的,这是一定的。”
我也羡慕木心和陈丹青,三毛和顾福生,羡慕瞿秋白和王剑虹。
木心说,“我是非常野蛮的一个人,是陈丹青让我有了教养。”
三毛写,“你在阔叶树下,回头,你仍然站在那,我心中怅然若失。求你扶持我,我害怕这样求你,你若亲口唾弃我,我便要受炼狱的硫火了。”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成为一个对人类灵魂有用的人,我希望可以,希望您一定还在我身边,我会落笔写下,“是我老师让我有信心走到了这里。”或许有人也会受到我的感染,就像此刻,我正在列举他们在生命长河中为人类留下的只言片语一样。
当然,瞿秋白和王剑虹二人最终结为了夫妻,只是王剑虹很快病逝,很多人都没有了解过她的事情。人们会说,大部分婚姻都在稀释爱的浓度,或者激进一点,不婚主义者会说,当代婚姻是男权社会的骗局,但我相信诗意是能在蛮荒中生存的,从生到死的距离没办法衡量深度。《fleabag》中的神父痛骂爱,但他最终说了这样一句话,“thats why it takes two people to work together, love isnt for the weak.” 如果能活到六十岁,到那个时候我也会相信,真正的爱变成任何一种形式都还是它本身,时间和空间,烟火和柴米,一切夺不走它的半分光荣。
下面最后一个自然段了。不知道您是不是从第二段跳过来直接看的?我显然已经说了太多,大脑已处于待机状态了。
不知道是不是提到神父的原因,我突然想起了当年英国审判王尔德的场景。王尔德被审判时,明明可以辩护和否认,但他却没有选择撒谎,他说了这么一段话,有些我还记得,“这世间有两种爱,一种是在男孩女孩之间燃起共鸣火焰的爱,另一种便是我陷入的不敢说出名字的爱。这爱是美丽的,高贵的爱的形式,它是智慧的,并循环存在于年长男性与年轻男性之间,年长者有智慧,而年轻者看到了他生命中的全部快乐、希望以及美丽。以至于爱本该如此,而这个世界嘲笑它,因为它而给人戴上镣铐。” 我确实是写到这里,突然想起的王尔德,希望没有太多惹你生气的话,最后的最后,这似乎成了一封名为任性的信件。其实,每年的生日愿望都有一个是分给您的,不管是快乐的灵魂,健康的身体,顺利的工作,有趣的思考,都希望轮流分给您一些。如果有朝一日能当面或电话告诉您就好了,那时我一定已变得非常勇敢。不管怎么说,不知道您看到的时候会是哪一年,什么季节,希望您读到这里,是感到幸福的。
萨托
二零二一年 九月四日 于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