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璟
立秋之后，接连下了小半月雨，淅淅沥沥的。但池子里的荷没谢，路旁的柳尚且青翠，每一家院子墙边栽的鸡冠花依旧红红火火。陶璟扶着刀，孤身孑立在忆仙坊前的小亭中。
亭子是历来就有的，里面竖着一块大碑，落着使君的墨宝——忆仙坊。不知年岁几何，亭子的红漆渐渐弱了光泽，青石的阶青苔描边。陶璟从纷纷落下的雨帘里向外眺望，从前流苏住过的院子早已经修整过几遍，等着新晋的姑娘入住，只有院子里那棵茂密的桂花树还在雨丝里摇曳着枝桠。
雨丝斜斜地在他脸上留下一片清凉，默默良久的陶璟终于抬手抹了一把，回头看向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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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之后，她的身子隐隐不妙起来，三日一头痛，五日一发热。惹得不信神佛的郁章都瞪了眼说是不是冲着了什么。
因为白兰之前落水，自称是三位道姑相救，这次也请来清虚观的法师攘星。说来也神奇，这科仪之后，她真的好了起来。
这一日因为小雨连绵，她只得流连于忆仙坊中，并不能行远。楼里连廊相接，她自住处往花雨松风来，天水碧的罗裳外还罩了件雪白的薄斗篷。路过石碑小亭，她看到陶璟的背影，刚要叫人一句，那人却突然转身。一脸雨水，冷不防地叫她又怔了怔。
“璟哥哥在这儿发什么呆，即便是身体健壮，也不该淋雨——”

陶璟
之宜大姬近来清减了，瓷白的脸颊显得愈发小。陶璟默不作声地向后跨了一步，阴沉的天光透过他的肩头撒在大姬脸上，便显得她小得像一只小白兔。
“夫人应该自己保重，风雨都未歇呢。”
这一段日子她都病着，陶璟多在忆仙坊走动，也没见过她几面。去忆仙坊值守前他想了许久，顾之宜是桃夭的大姬，且不说几位使君对她中意，就是其余几位大姬也是围着她的。这样的人，只要靠近了，确是真的近水楼台。
可一转念，陶璟又犹豫了。说不上为什么犹豫，他想不清原委，像是身不由心，趁着顾之宜病着就避得老远，眼下就自动将那声璟哥哥给略了。
“属下在想，夫人二八年纪，也未婚嫁，为何要叫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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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攘星之后好多了。为何叫夫人，习惯了呗。还不是因为那雅号——”
她腹诽起来，眼下却不是以前眼前人春风得意、反问她哪里赛桃的时候了。
“妾的雅号称呼也很多，璟哥哥不喜欢夫人二字，便换一个，叫白兰，叫之宜，或者叫什么麝雪流霜都随你呀。”
或许她病榻缠绵多日，又逢小雨，这心情便如枯木逢春一般，莫名好的很，娇柔的脸庞在阴沉天光下分外分明。
“你不是最近一直都在忆仙坊当值么？为何一次也不来看妾——”
妾都生病了。
都生病了。
生病了。
病了。
了。

陶璟
这忆仙坊，幽径折枝，浓翠浅丹，一步一景，处处如画，就是下了雨也是天街小雨，不比春时的景差。这画里的姑娘忒个明快，雨天阴沉，到处湿漉漉的，偏她像一束光。
于是陶璟又退了一步。
“属下来看过的。”
他搜肠刮肚，最终也只能扯了句谎。
“夫人抱恙歇下了，我……就回了。”
为什么流萤没禀报？那是流萤忘了。那为何不改日再来？属下太忙。总归是借口，他陶璟本就不是个真心人，从来不缺借口。
可这忆仙坊的差还是夫人给的，不然他还在烟花坑看坟。陶璟瞥见那束光，这会儿又像一片雪白的羽，在风里——在陶璟眼角的那一丁点的余光里飘。
“……明日一定去给夫人问安。”
他头一次把从前忘了，开始对人说明天，可他自己也不晓得做不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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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究还是没改称呼。她也不问，仿佛没有刚才那个问题。但是她的一片热情，终究是一点点的冷了下来，明媚秋波里的鳞光一闪一闪，又被一片迷蒙的水雾挡住了。
“妾像是缺人问安的人吗？想来便来就是。”
她向前迈了几步，放下鲤鱼抱莲的小伞，躲进小亭的庇护之中。
很自然地，从怀前掏出一方锦帕来，一丝清雅的香气裹在雨中，她抬手去够人的脸。
“即便没伞，好歹也带个斗笠，淋雨可不行。”

陶璟
她……确实不缺。陶璟眼底有些黯，不自觉滚了滚喉结。她不缺明天，只有陶璟一个人被禁锢在以前，看着明天一日日消磨，怎么也走不过去。
他便盯着这一片白羽轻而易举地飘到他面前，好似看见妩儿走近了。妩儿也喜欢穿雅色的衣裙，天青色尤其，手也总是凉的，指尖总有女儿家的香气——不是楼里的胭脂气，是女儿家身上的气息。那时候妩儿见到他便弯起一双桃眸，用一抹白雾似的帕子在他眼前挥一挥。
陶璟蓦然眼底滚烫，心坠进深渊里，扯得喉咙发紧。他一向心知肚明，眼前人根本不是妩儿，只是个聊以慰藉的影子罢了。可这残忍的心知肚明，不料却成了莫名的愧疚，搅得陶璟肝肠都断了。
“我……”
那生香的白雾在脸上抚过，陶璟呼吸停了一瞬，盯着顾小翠的脸，几乎说不出话。
“下次……一定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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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璟没再后退几步也没躲开，帕子沾上他的脸，雨水倏地吸走，让人的表情显露无疑。她动作轻柔如同翅膀软软的蝴蝶，却行云流水未有一丝停顿，只有两片薄唇儿动的勤：“一定什么一定，这个给你——”
她仿佛故意的，将那把伞放在他手里。一个画面仿佛浮现在所有人眼前。
一个堂堂八尺护花尉，在簌簌小雨之中，打着一把鲤鱼抱莲的伞。那画面，哦。
“雨也快停了，先拿着备用吧。记得还回来，这是小荷给妾画的。”
她还不忘叮嘱这伞的重要。知晓人要说什么，再道：
“妾今儿住花雨松风，用不着伞了。”
她双手拍了帕子合十一霎儿，一副卸下了什么担子轻松自如的样子，两臂端得有些平，又叫人觉得她在克制。
“今天冷，妾傍晚要吃锅子，你能不能给妾烧点碳？”
哦，分明就是说你晚上来不来吃火锅？

陶璟
这就冷了？但陶璟怀抱着伞，不疑有他。
是该冷了，仿佛这个夏天太长，闷热嘈杂喋喋不休，贯穿了这几年的郁闷，烘得人失魂落魄。顾小翠的身影是苦夏将尽的节点，陶璟抱着绚丽又潮湿的伞，一时不像个护花尉。
“好，我去领碳。”
他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沉溺在复杂的心境里四顾茫然，未来可期却还不自知。雨一直在下，淅淅沥沥尚且没有停歇的兆头，陶璟挪了几步下了小亭的台阶，不自觉又回望一眼站在那里的大姬——于是便忘了撑伞，顶着雨，闷着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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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及她反应，陶璟步入了雨中，她与人回望的一眼，抬手刚要说些什么，又想到护花尉撑伞的画面，不自觉一低首，忍得住笑声，却控不住春风袭来的笑容。
“去吧——”
等陶璟走远了，柔白的身影儿弯了弯腰，连廊下的雨声里夹杂着似有若无的笑声。笑声四散开来，它们如同在花间散步的蝶儿，从一颗即将坠落的雨珠上轻柔一踏，再跳上另一颗更高处的雨珠上去。
远处雕花的坊门开合，三五丽影儿撑伞迎着她，[不是要去泛舟？][不是要去听曲儿？][还把牌子撤了——][吃锅子？]
[哎？]
她们七嘴八舌的，她只是简单吩咐一声儿吃锅子，就直奔松风楼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