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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堡迷梦
初入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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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宁王终于要回藩地了。对朝中大臣说这当然是件好事,但他们也拿捏不准皇上怎么想。
朱宸濠的帖子递上去几天了,宫里一直没动静,既没请他进宫,也没回复。看那小子对自己一脸依赖的样子,宁王心里又喜又觉得生气。如今他牢牢地把握着帝心,自然是好事,有利于他得到兵权,实现大业。但都是当皇帝的人了,还是一副离不开人的样子,一点出息都没有。
他离开藩地的时间已太久了,虽然王府里仍然留着得力的手下,不怕出什么大事,但他若要成大事,就绝不能留在京城,皇帝的眼皮子底下。现下京城已活动的差不多,是时候回南昌了。只有在南昌,他才能慢慢积累实力,筹谋运作,等待下一个完美时机的到来。
灯下,宁王提笔写下一封密信。
“叶子!”宁王一喊,黑暗中一身夜行衣的娇小女子的身影就显露出来,跪在了宁王脚下。
“这封信,拿去交给子建,请他尽力说服李阁老从中周旋。”
“是!”叶子领命而去。
竹影森森,月影溶溶。宁王在叶子离去后仍然站在窗前,望着天边将近圆满的明月。
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这世上事又何尝不是,长久的圆满太难求得,能够握住一样最想要的东西,已是人生之大幸。
第二日的朝会上,陈芳修——当年的探花郎,如今已官居二品,师从内阁李阁老,上奏请求宁王回藩。
还没等到皇帝发火,李,陈一派系的文官就已纷纷附和,在陈芳修身后跪了一地,随后又引起其他支持宁王回藩的官员的声援。
皇帝因为赶宁王回南昌的提议的怒火还没发作出来,又被一众官员的齐心协力震惊了。朱厚照站在金殿御座前,指着下面跪着的一群人:“你们今日,是要造反吗?”
“请陛下准许!”下面的官员们像是排练过一样地齐音请皇帝同意。
朱厚照像是被气着了一样地跌回御座,但仍然不提让宁王回藩这件事。
朱宸濠在下面观察着朱厚照的脸色,看他的表情些许恢复些了,就从队列中站了出来,自请离京。宁王口才本来就极好,他从祖制出发,陈述了几点务必要尽早回南昌的原因。朱厚照的脸色随着他的发言越来越难看,到最后甚至能从那张英俊的脸上看出些阴郁之色。
“宁王啊!这才几月就着急走啊!没几个月就过年了,不如再住住,过完年再走啊!”看着满朝官员帮着宁王,不懂等不下去了。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总有种直觉,不能让他这么轻易地回江西。
宁王既不畏惧朱厚照的阴郁怒火,也不在乎不懂近乎无赖的挽留,他展颜一笑:“说得正是,再过一两个月就要入冬,微臣生母的祭日也已快到,如果路上走得快,刚好能赶上拜祭。”
“百善孝为先”宁王连生母的祭日都搬出来了,底下跪着的官员更加觉得帮助宁王没错,让藩王早日重归封地才是正道所在。
殿上坐着的朱厚照快让怒火整个吞噬,他不仅生气宁王自请离京,更生气他找了这么多人来帮他,那些人一个一个的,都是想把皇叔从朕的身边赶走!他按按太阳穴,说自己头疼难耐,下次再议,就拂袖而去。连让下面跪着的官员平身都没说。弄得一群人都有些踌躇,究竟是站起来呢,还是继续跪着。万一皇上马上回来了发现他没让起都起来了,会不会拿着这个借口说事。宁王和太傅就好了,一直都站着说。
随后在几位阁老的主持下,众人算是散了。
那天傍晚,朱厚照又急召宁王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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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入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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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朱宸濠跟着太监走进了乾清宫——皇帝起居的宫殿,自从朱厚照登基后,这里他已来过无数次。在他心里,还埋着一个隐秘的期待,如果有一天,能够以别的身份住在这座宫殿里……
太监打开殿门请他进去以后就离开了,殿门也在身后阖上。朱宸濠一个人朝宫殿的深处走去,朱厚照就端坐在他平常批奏折用的那张案几前,阖着眼睛,看不出喜怒。
朱宸濠出声给他行礼,示意朱厚照他已到了。但朱厚照却没什么表示,还是安安静静地阖着眼睛。宁王没有再出声,笔直地跪在那里。
等朱厚照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小皇叔正笔直地跪在自己面前,本来想立刻去扶他,但是还是咳嗽了一声,忍住了:“皇叔平身吧!”只见宁王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不知是不是跪地太久,膝盖好像有些僵硬。
朱厚照在心中天人交战片刻,心疼又占了上风:“皇叔坐吧!”指指旁边的凳子。宁王顺从地坐在了旁边。
朱厚照思虑了小半天,仍不知该怎么说,他很想问问,为什么要回南昌,可是又想起来在朝堂之上他已说得很清楚。可是,除此之外呢?他就一点私心都没有?他是那样舍不得和小皇叔分开,难道宁王不想留在京城,留在他身边吗?
还是这段时间有哪里不开心吗?朱厚照很想说,如果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告诉我呀皇叔。他实在不明白,明明前段时间皇叔还很高兴地和他一起游夜市,为什么这么快就说要回江西呢?
最终,朱厚照还是什么都没问出来,他只说:“老王妃的祭日具体是什么时候?”
朱宸濠微微露了一个笑:“不是王妃。”
朱厚照有点没明白:“不是说母亲的祭日吗?”
朱宸濠微微抿抿嘴:“母亲是母亲,生母是生母,毕竟我也不好在金殿之上叫她姨娘。”
朱厚照突然闭了嘴,他只见过老王妃,其实仔细一想,他对小叔叔的过去一无所知。
看着朱厚照一副凝重的样子,朱宸濠突然想起了不懂的生世,他忽然生出了一种残忍的快意。原先他以为朱厚照的家庭和他是不一样的,他的父亲母亲拥有书里写的那种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感人爱情。而现实证明,他们没什么不一样,世上的男子薄幸而虚伪,世上的女子懦弱又天真。就连曾经的帝后也不能幸免。他是早就看透的人,而朱厚照还活在父母精心编织的幻想中。
朱宸濠突然大度起来了,他不介意给朱厚照讲讲曾经发生在他的父辈身上的故事。好让有一天不懂的秘密曝光的时候,朱厚照能够……
“我的姨娘是秦淮河畔的歌女。”朱宸濠对着朱厚照开口了。
宁王府的故事无趣又平常,是那种话本里都鲜少记载的。朱宸濠省去大量修饰,把十几年的光阴压缩成了短短几句。云姨娘算得上薄命的一生居然只需要三两句就足够概括。
朱厚照以为小叔叔的过去会有很长一段故事,但他轻描淡写就把宁王府的事情交代清楚了。几个姨娘,一位正妃,还有一个永远沉醉在温柔乡的风流王爷,而朱宸濠就作为庶子在这样的王府生活。
虽然他不提,但朱厚照想也知道日子应该不会太好过。
他的小叔叔向来是体面的。
当他说起云姨娘的表情是没办法作假的,那种从心底里带出来的温柔和笑意。
朱厚照忽然就决定,让他回去吧!
等宁王祭拜完之后,就正好赶上年节,可以在那时请他进京来度过年节。
终究是不舍得,他的小叔叔早已是孑然一人,如今除了他,再也没有其他亲人,既是亲人的祭日,那多少也要寄托几分哀思的。
36.
没过几日,宁王就要启程回南昌了。出城那天,皇帝带着不懂来送他。亲王的制式礼服隆重,宁王栗色的发尾被风吹散,将要启程了,朱厚照还是拉着他的小皇叔叮嘱个不停,不懂在旁边直翻白眼:拜托,他身边那么多下人,哪里就累着他了?
看见不懂吃瘪,宁王就有点高兴,他轻轻撩起眼皮,瞥不懂一眼:“微臣谨遵旨意,路上一定会注意的。”说完还偏过头对着不懂挑衅一笑。
朱厚照自然不是瞎子,这样的小动作也没逃过他的眼皮,他只是觉得好笑,不管是不懂老师,还是宁王皇叔,两个人碰到一起就幼稚地不得了,有时候,真的令人觉得啼笑皆非。
最后朱厚照还是正了正神色,“皇叔,多多保重。”
宁王回以一礼,一笑:“皇上也多保重。”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几度城门别离,竟是见证了宁王小半生。依稀记得头一次跟随王爷王妃回南昌,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前来相送,也说的是多多保重。那时的宁藩孱弱,老王爷因两句诗就惴惴不安,帝心难测,局势不明。如今的宁王朱宸濠已经成为了历代宁王当中最接近那个位置的人,荣华富贵,皇帝的信任,满朝臣子的拥护,天下百姓的拥戴。等到下次进京,朱厚照,就是你我之间分个高下的时候了。
宁王坐在马车的车厢里,带着势在必得的笑容离开了大明的政治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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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宁王在藩地韬光养晦,网罗人才,秘密练兵,积累实力。这几年,他仍然不间断地和朝中重臣交往,当然他也没忘记时时刻刻掌握朱厚照的情况。朱厚照身边的刘瑾,还有成日里帮着正德胡作非为的八虎都收过宁王的好处。就连再度拿回左护卫都离不开这些人的帮忙。尽管朝中的重臣都看不起这些阉人佞臣,但这些人的力量却比他们想象得要大的多。
当然,宁王这样地肆无忌惮,自然惹恼了所谓的忠良。宁王不甚在意,等到他手握大权的时候,不怕他们不服。
正德无德无望,由他取而代之才是顺应天道。
现在的朱宸濠,只是缺少一个机会,等到了这个机会,就是他改写历史的时候。
38.
“王爷,叶子已探得,皇上确实已秘密出京,带了几千人马往关外去。”叶子跪倒在地,回报她得到的消息:“京中百官尚不知皇上已秘密出京。”
宁王霍然站起身来,面带微笑:“好,千载难逢的良机已到,把他们都叫到王府来,大事就在近日。”
39.
第二日,南昌的宁王府喜气盈盈,南昌城中的皇亲宁王正在府中举办生日会。宁王一向交游广泛,人缘极好,为了他的生日,南昌空了一半城,权贵富商,才子佳人,有头有脸的人物都齐聚宁王府。送来的贺礼更是一样比一样珍贵,此刻众宾客都齐聚在宁王府的水榭花园中,搭建在水上的戏台正在上演经典曲目《霸王别姬》,台上的虞姬扮相惊艳,唱腔哀婉,正是南昌城中的名伶,今日为宁王的生日登台献艺。
这场曲目没唱到终了。宁王华服金冠,大刀金马地走上戏台,对着来贺他生日的众宾客发表了惊世骇俗的言论:当今皇帝无才无德,上苍不佑,才致使各地灾害不断,民生艰难,皇帝昏庸无道,才致使朝纲紊乱,动荡不安,皇帝无识人之能,用人之才,才致使贪官污吏横行,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昨天夜里,太祖皇帝梦中来见,托付给宸濠拨乱反正之重任,今日就邀请诸位共襄义举,推翻正德。
宁王说完就走下台面,依附顺从于他的就能事成之后论功行赏,不顺从他的全被关进了宁王府面积不小的地牢。
多年夙愿,一朝成真。朱宸濠意气风发地跨上战马,长风吹动战士们的长缨,吹动他宝剑的剑穗,硕大的“宁”字战旗在风中招展,看着脚下壮阔的万里河山,豪气都要从胸口中溢出来,他厉喝一声:“出发!”
浩浩荡荡的大军就从江西开赴,略安庆,夺南京,朱宸濠要顺着太祖走过的路把这万里江山都收入囊中。
40.
朱厚照是在回京路上知道宁王反了,他的小叔叔反了!
他忍耐着怨气怒气看完那篇檄文,随后暴怒地撕了个粉碎。
我说你是为什么不再来京城,原来一切都是假的啊!
三年来朱厚照给江西写了无数封信,他写信问小叔叔年节可否上京,他的小叔叔回信到的时候年节已过完,他在信中说藩地事忙,抽不开身。朱厚照没跟他计较,兴致勃勃地跟他说要微服游江西,朱宸濠倒是极快来信说万万不可,说朱厚照是皇帝,京中事务要凭他一人决断,怎可随意离开京城,更何况江西物产不丰,无力接驾。后来朱厚照又提了几次要他上京,朱宸濠不是搬出太傅,就是搬出阁老,说藩王离藩于礼不合。气的朱厚照忍了好几个月没有理他,既没有去信,更没有赏赐。然而还没等到他的小叔叔服软,就先等到他小叔叔反了。真是岂有此理!
朱厚照气得双眼都发红,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到朱宸濠身边去,狠狠地咬他一口才解气。朱厚照握紧了拳头,手臂上的青筋根根可见,他的指甲修剪的整整齐齐,此刻右手的四根手指的指甲已齐齐嵌入了手心最软的皮肉里。什么于礼不和,你都反了还讲什么礼,是于你谋夺江山不和吧!难道全是假的吗?你的温柔宽容,你的忠心耿耿,你的贤德孝顺,全是因为你要的根本就是只有我有的东西,所以才来接近我的,对吗?
“给我叫钱宁过来!”朱厚照用低沉压抑的声音对着旁边伺候的人下令。
钱宁刚走进来,就有一只酒盏碎在了他的脚边,向来得圣心的他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皇帝会对他发那么大的怒火,他扑通一声就顺势跪倒在地,酒盏的碎瓷也扎入了膝盖里,汩汩鲜血悄然打湿了地上铺着的地垫。皇帝是个足够心软的人,这是他经过长时间的观察总结出来的。所以这种招数非常好用,既可以示弱又能适当激起皇帝的愧疚心,往往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今天这样的招数没有奏效,皇帝眯着眼看他跪在原地,仍是八风不动地坐着。钱宁不知道,这样的招数能够奏效都是建立在皇帝并没有厌弃他的基础上,而现在,他,甚至他的伙伴,一起伺候皇帝的其他人都已经毫无疑问地惹了皇帝厌弃。
朱厚照冷眼看他表演,是的,他确实不是心狠之人,但他绝不容许有人动宁王。你们算什么东西,也配和他搅到一起去。既然宁王反了,你们就先替他赔罪吧!
当天夜里,钱宁几人就被秘密处决了。来时前呼后拥的皇帝,回京时身边只剩下了伺候起居的人。
登基几年,一贯爱玩乐的皇帝开始认真起来了,几天几夜都泡在了御书房里,连几位大臣都扛不住了,他仍然精神奕奕。御书房里的气氛沉闷而阴郁,低气压的皇帝盯着布防图和地图研究战术。果然是宁王反了,终于有了危机感,大臣不禁有点欣慰,这个样子多少能看出那个聪敏好学的太子的影子。
更令阁老们欣慰的是,以往片刻不离的几个佞臣,这次回京就再也没见到了。恐怕皇上真是要悬崖勒马了!弄得一众阁老都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宁王。
老实说,大家和宁王关系都不错的,但他这一造反,以后肯定是没办法再见面了。甚至有几位暗地里觉得可惜至极,颇有种卿本佳人,奈何为贼的缺憾感。但这话是绝对不能说的,谁也把握不准皇帝心里怎么想的。这宁王,是皇上的逆鳞,不碰为妙。
宁王起兵,一路告捷,攻占了几处城池,让京中也有些人心惶惶,难道江山真要就此易主?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期间还提出要御驾亲征,吓得一众臣子抱紧了皇帝大腿:“皇上,万万使不得啊!”谁不知道,宁王武功高强,百步穿杨,这要是在阵前一箭射死皇帝,让他们这些人九泉之下怎么去见弘治皇帝。
但终归成日地谋划还是确定了几个方案,巫大勇带了兵时刻准备出发。
但巫大勇还是没等到出发的时候,不是宁王已杀进京城,而是宁王已被生擒。谁能想到呢,王守仁这样一副干瘦身体的文臣,凭着些散兵游勇,擒获了气焰正嚣张的宁王。这是何等功绩?是任何其他人都做不到的功绩,当然,朱厚照也做不到。
但他高兴了。
不错,这正是完美的结局。小叔叔平平安安地被捉住了。既不要他出面和小叔叔对打三百回合,更不需要他面对江山易主的悲剧。但朱厚照仍然为自己真心的破碎而感到哀伤。他的怨气和愤怒又从心底熊熊燃起,朱宸濠,你既然敢骗我,那么就要有接受我报复的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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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于是在朱宸濠被押解上京后,朱厚照把他软禁起来了,软禁在他的后宫里。
朱厚照真正见到那个人的时候,突然他又不生气了。这样的情况不是正好吗?比起他不反还好。
如果朱宸濠是权势富贵滔天的宁王殿下,他会不停地拒绝,会不停地推脱,他有一大堆的理由等着朱厚照,他会像个叔叔一样教育朱厚照。但如今不可能了。
他没有权力拒绝,没有资格推脱,他是阶下囚,是朱厚照一个人的。他不再能和群臣交往,他也不能和任何人勾结,他不能再骗人,他是朱厚照一个人的战利品。
朱厚照膨胀的占有欲被满足,他心情很好。
从此以后,小叔叔就留在我的身边了,他永远不会再离开我。
42.
“小皇叔,不懂走了。”朱宸濠听到这话的时候,朱厚照正抱着他窝在永宁殿的塌上,下巴支在他肩膀上,声音有些闷闷的说。
朱宸濠短促地笑了一声:“看来他还不算笨。”朱厚照又抱紧了些,“所以我只有小皇叔一个了。”
朱宸濠眯着眼睛看着朱厚照:“我算你哪门子的亲人,不懂才是你亲哥哥。”说完朱宸濠就推开皇帝一些,从塌上下来,走到书架前自顾自翻书去。
殿外秋雨淅沥,连绵不绝地下了几日,阴沉晦暗的天空和滴滴答答的雨声催促着人的睡意,朱宸濠在用完午饭后就歪在塌上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皇帝已经在他被子里了,抱着他像只小狗一样沉闷了半天,才冒出这么一句。朱宸濠还当他做皇帝几年了,怎么也该有点长进,还是这么一副样子,不免有点想叹气,真是太不甘心了。
朱厚照还栽在尚有余温的锦被里,可窝了一会儿,少了一个人的体温,果然不如刚才舒适了,于是他又从塌上起身,走到小皇叔身边去拥抱他,才觉得暖和些。在殿里和朱宸濠站了一会儿,他又觉得手脚冰凉,于是搂着小皇叔的腰又往床上去。最近秋凉了,他只想把时光全花费在和小皇叔腻在一处。
朱宸濠被他又抱回床上,滚进锦被里的时候,骂了一句:“没出息。”
朱厚照在被子里闷闷的笑:“只要小叔叔有出息就行了。”
朱厚照搂着宁王的腰闭上眼睛的时候觉得这样的日子,比三年前刚登基时还好。
但想起过去的日子,又令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宁王的背叛,是了,什么如胶似漆,什么蜜里调油,那时候他是为了谋夺江山才在他身边,现在则是因为他成了阶下囚。不管任何一种情况,宁王都不可能像他喜欢宁王一样喜欢自己,就像那个时候他搬出了半个朝廷的人也要回南昌去。
回想起过去不开心的事情,让朱厚照脸上的表情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戾气,原本英俊的脸庞变得阴沉。心绪起伏越来越大,他腰部使力,就着那个姿势翻身而起,骑在了宁王身上,他的双手按在宁王的肩膀上。而宁王则被他突然的发作搞得有点茫然,头发散在身下的床榻上,凤目带着一丝探询看向朱厚照。
而朱厚照则完全失去了刚刚靠在宁王身上撒娇,寻求温暖的模样,他的眼神射出冰冷的眼光,那双常常含情的桃花眼竟变得有些深地让人恐惧。朱厚照没说话,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忍不住地咬起了后槽牙。等到稍微平复一点后他才准备好开口说话,宁王看向他的眼神变得玩味。
朱厚照看着身下的朱宸濠:“怎么,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在我身边的每一刻是不是都让你觉得恶心啊?”朱厚照冷笑一声,“为了江山皇位,连你自己都可以出卖。是吗?”
朱宸濠听着这不善的口气,抿紧了嘴,没说话。
朱厚照突然想起了什么事,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你知不知道你反了的时候,你的好朋友说什么?”
他故意慢条斯理地说:“你的好朋友陈芳修,在你刚刚起事的时候就上奏折怒斥你的胆大妄为,他叫你是乱臣贼子。”
“他还提出了数条平乱的对策,现在那封奏折还搁在乾清宫的案头呢!”朱厚照说到这儿伸手捏住了朱宸濠的下巴:“小叔叔,你想看看吗?”
朱厚照想看到小皇叔暴怒的表情,想让他也知道那种遭人背叛的感觉,想让他也切身体会一下自己曾经经历过的痛苦。
但是朱厚照的愿望又一次落空了,朱宸濠的表情始终很平静,他看着那张英俊脸上露出的嘲讽笑容,感觉到朱厚照笑容背后的恶意,他甚至忍不住就要笑出来,但终究还是压下嘴角开口:“我猜子建也不会有什么好话。居然只是说本王胆大妄为吗?没说本王狼子野心,祸乱朝纲?”
朱厚照失去了刚刚的笑容,他又恢复了阴冷的表情:“没有。”
朱厚照看不得朱宸濠这种了解,了解到明知自己会得到什么评价,所以对于背叛也毫不在意吗?或者说是容忍,包容。
当年那个他看到的和小叔叔交谈的人是陈芳修。他是最近才知道的,但又莫名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不然当年还是宁王世子的皇亲贵胄凭什么对一个小小的七品官点头致意,仅仅因为他对上了诗?
当年宁王离京,也是陈芳修带头请奏的,他和他老师带着一派官员为宁王开路。
这只是明面上的,他们那么早就相识,私下里更是不知道早已发展到怎样的地步。所以宁王才那么坦然,连那么难听的话都不甚在意。朱厚照好奇,现在的宁王还能得到陈芳修的和煦以待吗?
朱厚照的心里突然滋生出了一种恶毒的想法,他嫉妒陈芳修和小叔叔之间的关系。
宁王对陈芳修是那么信任,了解,可是陈芳修却背叛了他。他凭什么呢?宁王还权倾朝野之时,他是宁王的挚交好友,所以他陈芳修借着老师和宁王的势平步青云,如今宁王落败,他就成了怒斥权臣,大义灭亲的忠臣。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啊!陈芳修。
朱厚照从宁王身上下来了,他离开床榻,把外衫整理一下,他有一件事情要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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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朱厚照自那天莫名发作一番离开后好久没来了,朱宸濠乐得一个人清净。清净是真清净,除了朱宸濠就只有侍人,那些人又是嘴巴严实的,什么都不同朱宸濠说,他和那几个小丫头小太监说过几次话,什么也问不出来,左右就是那几句,“殿下万安”,“奴也不知”,“奴才惶恐”,尝试了几次他就放弃了。
他被软禁在这里,也没受什么委屈,吃穿用度一如往常,殿里还准备了书籍笔纸供他解闷儿,听洗砚的语气,若是有什么想要的还能再提。除了没有自由,他倒不像个犯人。
朱宸濠白天闲来无事就读书写字,书房里有张黄花梨的书桌,晨时,阳光刚好照在案头,书房的窗外恰种着一栏月季,香气浅淡地盈在人的鼻尖,清晨的露水沾在重重叠叠的花瓣和浓绿叶片上,被阳光一照就闪耀非常。反正他时间多得很,也就坐在窗边,看露珠慢慢地滑进花心深处,有时候他也故意去作弄那些花儿,明明花苞已不那么紧实,马上就要全部盛开,他偏要用手指去揉皱娇嫩的花苞,挑着花瓣的边缘进去,然后绕着花蕊打转,楞把一朵半开的娇艳月季揉地散如牡丹。其实花儿终究会开的,等等便是,但他故意地去蹂躏,去破坏。
宁王本来就是个闲不下来的人,他未成年以前,也总是忙着,读书习武,琴棋书画,学好一样都需要时间,更何况是千样百样,他本是聪明伶俐的人,别人精通一门都要耗尽毕生的心血,而他却能兼顾多样。后来他袭爵入朝,也总是为政事奔波着,从边漠到江南,从关外至中原,也算是亲眼看过壮美江山。再后来又是耗尽心血地争夺天下,千般计算,万般筹谋,最终还是一朝兵败。
朱宸濠总是在想,想能够打败王守仁的方法,这个人比之不懂,更加狡猾。不懂虽然也总是虚虚实实,令人难以捉摸,但就像不懂本人所说,打手板他在行,打仗他不行。如果是不懂率军与宁王一战,宁王有七成把握可胜不懂。但王守仁……不必说几成胜算,宁王本人已败在他的手上。
虽败,但宁王仍然在想克制他的方法,他想找到其中的关窍。王守仁是个文臣出身,而宁王本人武艺高强,曾经也有过指挥作战的经验。王守仁手下都是临时招募的散兵游勇,而宁王麾下则是精心训练的军队。当其时,宁王几胜,士气高涨,而王守仁尚无作战经验。缘何,我败,而他胜呢?
宁王自信他的计划非常完美,但王守仁是个最大的变数。
某日宁王正在翻阅兵书时,本来聚精会神的他居然像是突然魂魄离体,看着正皱着眉头翻着前人战争经验的朱宸濠,转瞬间他又拿着那本书怔愣在原地,他这是在干什么?
事已至此,难道找到那个问题的答案就能扭转乾坤吗?时光不会倒流,而结局已无法改变。他仍没死,但他也永远失去了实现当初那个目标的机会,因为答卷只有一份,机会只有一次,他已用过。
他的部下,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猜测不会有别的情况,高级别的现在必然已经身在大狱,等待他们的是无止境地刑罚,折磨,直到死去或认罪伏法,然后是杀头连带着株连九族。低级别的,应是被流放或者没入军中,他们的家人要不要被株连要看罪行大小。所有人,都会因为对他的忠诚而获罪,因为听从他的指挥而丧命。
江西的宁王府,此刻应已被抄没了吧!几代人积累的富贵繁华,更难得的是几代宁王醉心书画诗词,收藏的珍贵孤本,名家作品,失传的琴谱棋谱,不仅承载着朱宸濠的记忆,也包含着前人的心血,如今都已毁于一旦。宁王想起云姨娘贴身的侍女,小燕,前些年配了人,如今有个女儿的吧。不知道那小丫头是不是也受了他的连累。
多年经营,一步踏错,如今已是身在地狱。宁王把书放下,原来软禁真正的苦处正是在此。从此他将被彻彻底底地流放到只有一个人的孤岛,他的世界,除了自己,就只剩朱厚照。外界的一切,与他再无瓜葛,而自己的一切也再不由自己自主,吃什么,穿什么,看什么,说什么,全要看另一个人的心情如何。他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他将彻底变作一个奴隶,一个失去了自我的奴隶。
而朱厚照正在驯化他,他用表面的温情和柔软,用阴晴不定的心情,用精美的食物,用这座禁宫。
朱宸濠不怕死,却怕失去尊严,怕变成一个自己都认不得的人。
但他也不愿寻死,其一,寻死觅活实不是大丈夫所为,其二,他仍没有认输,所以绝对不能寻死。
进退两难之下,朱宸濠真实地产生了迷惑,面对这一局,他确实不能自信地给出一个答案。若是身体存在,则要精神毁灭,若要自我存在,则绝不能苟活。当二者取其一,何解?
46.
“叶子还活着吗?”朱厚照来永宁殿同朱宸濠用膳时,在席间朱宸濠说了这么一句。
朱厚照想起来,确实,他吩咐过,朱宸濠不可能知道一丝一毫不该知道的消息。他吃得差不多了,就搁了筷子。
朱宸濠倒也没催他,只是单单拿着那双眼角上挑的凤眼看他,没什么多余情绪,却让朱厚照沉醉。于是他又不得不开口,“怎么,皇叔是有事要她办吗?”
朱宸濠听到朱厚照显然愿意告诉他答案了,就不再看他,眼睫低垂地注视着盘子里炸的脆脆的酥肉:“只是想知道。”最终还是用筷子夹起一筷子酥肉:“那孩子和我分开前身体已不大好了。”
然后朱宸濠把那筷子酥肉搁进了朱厚照的碗里:“再吃一口吧,这酥肉火候很好。”
朱厚照被这种明显是刻意为之的行为讨好到了,他不禁脸上带起了笑容,夹起酥肉,送入口里,似乎是比平日吃得好些。
“叶子的身体确实自之前就不大好了,请了人来医治过,撑了两旬,后来葬了。”朱厚照又搁下筷子,“她没什么话留给你。”
“嗯,我知道了。”朱宸濠仍是那么平静,他又执起银筷,夹起酥肉,放入自己碗中,只是还未再尝,他却放下了筷子,说他吃好了。
朱厚照看他的样子也有点吃惊,原来生死事前都面不改色的皇叔居然真的会有愁绪满怀的样子。
朱宸濠想起刚捡到叶子和吹花的时候,一双孤儿,两个狼一样狠的女孩儿,后来在组织里总是做着最难最凶的任务,一步步崭露头角。他还记得,那时候她们说,王爷的命令,万死不辞。
吹花死在郑王的阴谋下,叶子是为了给他挡刀。那时候战争还没有结束,她的伤先是军医医治的,可是药材奇缺,军中就那么一点也紧着她先用了。后来他兵败,叶子自然也落在了朝廷手里。原本想着有了药,或许她能捡回一条命,终究还是……
命之一字,何解?
“皇叔在为她伤心吗?”朱厚照凑了过来。
“伤心?她若早死,则免了活着受折磨,这不正是好事?”朱宸濠站起身来,似要离开餐桌了,“叶子早就说过为我万死不悔,既是她自己选的,那如今已是得偿所愿,我就祝她下辈子投个好胎。”
“皇叔原是如此体贴之人,不知道能不能满足侄儿的愿望?”朱厚照带着笑眨了两下他的桃花眼。
“好侄儿说笑了,如今我的一切都握在你手里,想要什么自取便是,哪里有同阶下囚商量的道理?”朱宸濠看着他,嘴里说着阶下囚,眼神中却尽是倨傲,姿态风华全是展开的张狂舒展,若是与月争辉,也不输清冷。
朱厚照全被这身清雅折服,一时之间只是呆呆地看着朱宸濠,宁王的嘴角沾染了些笑意,那双灵动的眼里又似讥讽又似媚意,引得朱厚照情不自禁地扯住了宁王的衣袖,站起身用唇贴上了他小叔叔的。
先是轻轻地辗转,研磨,慢慢地朱厚照开始不满足于这种浅尝辄止,用舌软软地贴上了朱宸濠的唇缝,细细地去舔,稍微等了一会儿,那个人就顺从地张开了口,容纳朱厚照的伸进了他嘴巴里。情不自禁的触碰又分开,尝着对方嘴里略显甜蜜的津液,朱厚照的手向上攀爬,顺着袖子拉住了朱宸濠的手心。
朱宸濠感受着两个人的情缠交织,最终还是闭上了眼睛。
等到一吻毕,两个人都有些情动。朱厚照稍微向后靠靠,还拉着小皇叔的手:“这样的也可以吗?”
朱厚照的胸膛仍在微微起伏,他能听到小皇叔的呼吸声,也能听到自己胸腔里咚咚剧烈跳动的心声。
我想要他。
朱宸濠克制住仍有些不稳的喘息,露出一个笑容,嘴角翘得高高的:“好侄儿,叔叔跟你开玩笑,怎么就当真了呢?”
朱厚照霎时之间就觉得周身有点冷,像是穿着单衣走进了一场暴风雪里,他全身的空门都暴露在冰天雪地里。朱厚照咬了咬后槽牙,眯着眼开口问:“你什么意思?”
见朱厚照露出了不善的表情,朱宸濠也没跟他继续嬉笑,他收起笑容,对着朱厚照露出一个完全嘲讽的笑容:“意思就是,你要是真觉得自己拥有我的所有权,那你就想错了。”
事情已经走向了无法挽回的余地,朱厚照见不得他这样跟自己划清界限,小皇叔就是他的,就是他一个人的,谁也别想跟他抢!朱厚照的怒气又上涌,他终于露出了自己狠绝戾气那一面,那双刚刚还满目翻涌情意的桃花眼此刻已完全被愤怒占领,似要喷出火来,“好,你的话我送还给你,人要清楚自己的位置!你以为你还是高高在上的宁王殿下?你别想离开我!”
朱厚照放完狠话似乎还不够解气,他抓住朱宸濠的手腕,慢慢收紧,用了些力,随后又丢开。朱厚照对着朱宸濠举起了右拳,他的拳头慢慢收紧,似是气到极致,指节都有些充血,青筋根根,那个拳头仍在颤抖着,朱厚照咬紧了牙关,突然之间,冲到门边,一拳砸上了门框,那一拳用力不小,只一拳朱厚照的手就已鲜血淋漓。随后永宁殿的侍人们吓坏了,一群人咋咋呜呜,只见有人赶快就朝外跑着去找洗砚。朱厚照转头向后,用那双眼紧紧盯着朱宸濠看了一眼,随后似是气极,哼了一声,手也不包了就朝外走。
朱宸濠面对这一切始终平静,他就知道。他觉得可笑,于是仰头轻笑了两声,又叹了口气,随后才看到周围的侍人仍是慌乱,忍不住厉喝了一声:“冷静点!”随后又轻声下令:“都回去休息,今日之事一律不许外传,我的手段各位是知道的。”
众侍者都被今晚的变故吓到了,听到这位殿下要他们回去休息,忙不迭地都走了,转瞬之间,这里就只剩下了朱宸濠一人,他忍不住望向天边升起来的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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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入王府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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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朱厚照孤身从永宁殿疾步走出,附近等着的刘瑾看见赶忙跟了上来,看着皇帝怒气冲冲的脸,想说点什么,但又不敢,只好跟着一路在宫中疾走。
朱厚照越想越气,满心的愤怒和破坏欲得不到发泄,凉风一吹,冷厉的声音唤道:“刘瑾!”那厢刚听到主子叫,刘瑾就堆出笑脸,“奴才在。”
朱厚照在原地站住等刘瑾的话头,在深宫已伺候了三十多年的老奴才面对着他主子的怒气,也只能出一些馊主意:“皇上不如去豹房【1】?”试探的语气,配上一张谨小慎微的笑脸,和这厮在外扬威的样子截然不同。
但这主意很明显引起了皇帝的兴趣:“好,走吧!”朱厚照又恢复了一张没有喜怒的脸。
注【1】:本文豹房设定为只养了一只真的豹子。
48.
朱厚照自从上次拂袖而去后已半月没来了。朱宸濠想,他的腐化已经开始了,他已经能记得朱厚照多久没来了。
最近他的心绪愈加烦闷起来。
“啊?真的那么严重?”“是呀,听说已卧床半月了,宫里宫外杏林圣手全聚在乾清宫了,听说伤了心脉,怕是……”“唉,你说陛下偏偏要去招惹豹子干嘛?”朱宸濠本就习武多年,耳力极佳,还未反应过来时已听见了这几句话。他准确地捕捉到了关键词,朱厚照招惹豹子被伤到心脉,不久于人世了。
朱厚照将要死了?朱宸濠有些怔愣,他在江西时就听说朱厚照修了一座豹房,他以为那是他寻欢作乐之处,却没想到,正如其名,居然真的饲养着一头猛兽。
真够胡闹的,如今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了。刚刚就纷乱的情绪更加混乱,朱宸濠也说不清自己为了什么心焦,只一遍遍地想,你早死晚死什么时候死不好,偏偏在这时候。
正德没有子嗣,若是骤然间撒手,必定引起政权更替,局势动荡,可自己却已经变作阶下囚,是再没机会逐鹿了。若是新帝登基,自己这种觊觎天下的逆臣必然能得一速死,这样也好。
死,死是什么感觉,他也曾差点死去,而他已经历过不少人的死亡。活着的时候多尊崇荣耀,死后万事皆空,不论贵贱,均是一具尸首,一座孤坟。
若是朱厚照也变作一具尸首,那双眸色灿烂的桃花眼不再睁开,温热的躯体逐渐冰凉,再不会有一个人那样喊朱宸濠,小皇叔。
他的其他皇侄都规规矩矩地喊他皇叔,宁王皇叔。也只有太子仗着身份一见面就要给辈分虚长的自己称谓前加个小。明明白白的叔侄辈分被他这么一喊,多了几分撒娇的感觉。
朱宸濠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很多事情,一些被他封存的记忆一幕幕在眼前浮现,他重伤醒来时眼睛湿湿的太子,阴雨天里,在东宫说要做他亲人的太子,用各种各样的旨意召他进宫只为闲聊的皇帝,七夕夜里非带着他翻王府院墙的皇帝,还有得了好东西都攒起来献给自己的皇帝……
原来不经意间竟已陷得如此之深,当初的苦肉计,到底是取走了谁的心?
朱宸濠以前只道自己醉心权力,儿女情长,风月无边于自己是无关之事,可如今身在其中,方知这攻心之计的可怕之处。现如今,他竟想要去见一见朱厚照。
直道相思了无益,直道相思了无益……
永宁殿是皇帝给他选的软禁之所,那扇殿门除了皇帝驾到,其他时候都是锁上的,况且朱宸濠身边时时刻刻都有人看着,要是能走他早就离开了,殿外应当也有人数不少的锦衣卫把守。但朱宸濠今日偏要走出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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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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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世事难料,性命垂危的皇帝竟又一次撑了过来,礼部的官员们本都打算有些事情应提前备起来了,内阁的阁老们也时刻忧心,皇帝没有子嗣,大明何以为继?谁能料到乾清宫走水当日夜间,皇帝竟撑着身体起来了。后来境况一日好似一日。朝臣阁老不禁喜极而泣,直呼天佑我大明。
朱厚照的心情却远没有其他人那么开心,他醒来就问了人,他是皇帝,宁王反了。此间才是现实,那小皇叔亲口说永远在一起的世界是梦吗?自己梦中回了梅龙镇?朱厚照只觉得命运弄人,他宁可永远活在那个梦里。
52.
朱厚照又一次踏入了永宁殿。朱宸濠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他,他以为能等到的只有大行皇帝的丧报。却没想到还能再看到他活着走进来。但短暂的喜悦过后产生的就是无尽的悔恨伤情。若是朱厚照真的就此死去,那他至少能安心地怀抱着这段感情或生或死。但朱厚照仍然活着,他们就永无可能。
这样的感情,不仅有违自然,他们之间有血缘关系,更是悖逆伦常。朱宸濠更不允许自己像自己的两个母亲那样,为了一点点情,为了片刻温存,就把一切都搭上,最后让自己完全被另一个人所掌控。即使身在深宫之中,也绝对不能真正变成朱厚照的脔宠。如果要他变成感情的奴隶,朱宸濠宁可一死。
打定了主意,朱宸濠也就不再看朱厚照,本来要向外迎上的脚步停驻在原地。
朱厚照自然没错过宁王一瞬间的真情流露,他越发觉得那一切不是梦,而是真切发生的,小皇叔心里有他。这个认知让朱厚照难掩快意,他紧上前几步,走到朱宸濠身边去,像过去一样拉他的手,却被朱宸濠甩开。朱厚照才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是多么冰冷,好像刚刚的惊喜快乐全是幻影。
朱厚照又去拉他的手,“小叔叔,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但又是一次明显的躲避,朱宸濠拉开了和他之间的距离。
朱厚照以为是因为自己被豹子伤到的消息被他知道了,小叔叔肯定是怪他了。于是朱厚照往前一步靠近他:“小皇叔,我错了,那只豹有人看着的,是豹房那些人没看好,才被它碰到了。”说着朱厚照去拉自己的衣襟,“你看,我现在已大好了。”
朱宸濠经他提醒也想起了这出荒唐,深吸一口气,微一弯腰,拱手朝他行礼:“皇上是一国之尊,实在不应该醉心玩乐,应该以国事为重,亲贤臣,远小人,如此方是万民之福。”
朱厚照知他在劝谏自己,有些高兴,于是去拉他,“好好好,我都听皇叔的,朕一定做个好皇帝。”
朱宸濠退后一步,避开他的手,又直起身来:“所以为了江山社稷,请皇上赐臣一死。后宫之中,应该住的是皇上的妃嫔,而不是臣这样的乱臣逆子。”
朱厚照总算没办法再对朱宸濠的疏远视而不见,他也立在了原地,换上一副肃容。朱厚照实在没法理解了,他感觉自己好像受到了欺骗。明明次次是皇叔跟他示好,但等到他回头要接住小皇叔的好时,那个人就变了,好像变成了一个他不认识的人,满嘴疏离,跟他求取一死。朱厚照咬牙切齿,但面上不显,小皇叔像一只捉住了他的老猫,先放开他,给他以希望,然后在他以为自己逃出生天的时候又抓住他,然后循环往复。朱厚照牙关咬紧,喉头压得生疼,一股酸意疯狂上涌,他不敢开口,用尽全力咽一口气,从胸口翻上来一种恶心感,他的头又开始痛得剧烈。他瞪大眼睛,努力平复马上要失控的呼吸,他不想在朱宸濠面前丢人了。
但最终,那些泪珠还是挂在了他睫毛上,摇摇欲坠。他哽咽着开口:“朱宸濠,你欺人太甚。”他的怒气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他粗重地呼吸着,他已经恨透了朱宸濠的若即若离,他今天就只要一个答案,是或者不是,没有第三种可能!
“你要死是吗?好,你回答完我的问题,再死不迟。”朱厚照受够了这样的日子,他是一国之君,天之骄子,还从来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他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偏偏这样一个人攥紧了他的一颗心,当沙包扔着玩儿。
“你是不是出去了,去过乾清宫?”朱厚照紧紧盯着朱宸濠的眼睛,企图从那双波澜不惊的凤目里寻到点慌乱痕迹。
“不要撒谎,如果被我知道你说谎,你们宁王府385口一个也别想活,朕还会株连他们的九族,未成人的全部没入掖庭为奴。”
朱宸濠闭了闭眼睛,还是开口:“是。我是去过乾清宫。”
朱厚照的眼睛里又燃起火,那时候果然不是梦。可是朱宸濠你为什么还要骗我,明明答应了永远和我在一起,现在又要食言。
朱厚照忍不住上前一步捉住宁王的手腕,朱宸濠还是一派平静,好像被扣住脉门的不是他一样。笑话,他本就为求一死,还会怕别人握住脉门吗?
“皇上,你刚刚答应过,只要我回答了你的问题。”朱宸濠提醒他刚刚的话。
朱厚照怒极反笑,“就许皇叔食言,不许我反一次悔吗?皇叔想死对吗?不想住在这里对吗?我偏偏不让你得偿所愿,你永远别想离开这里。”说完又冷哼一声,看来王府的385口人挺好用,比用朕的命威胁他还好用,“对了,皇叔可千万别想着寻死,如果你要是死了,你们王府的人,还有朝廷里你的那些好友,不管远近,我绝不会心慈手软。”然后朱厚照丢开了他的手腕。
走到庭院中央,朱厚照大声地叫洗砚:“看好了殿下,他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们全部给他陪葬。”
朱厚照终于失去了他的所有耐心,这一次不管再发生什么情况,他永远不会再心软了,只有这样才能永远地把皇叔留在身边,就像当初决定软禁他时说的那样,他不要再管朱宸濠的任何想法,从此他只要得到他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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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青丝纠缠,交结满铺,纱帐摇曳,春宵苦短。朱宸濠在痛苦和欢愉间浮沉,他如同大海上的一叶扁舟,暴风雨兜头浇下,浮动的海浪推着他一波一波的高高飞起,随后又随着重力重重跌下,浪头冲上礁石岸,天边的海鸥高亢鸣叫。阴云密密遮挡天空,闪电落下,雷鸣响起,照出朱厚照一张阴沉的脸。
他们就维持着这样不伦不类的关系,朱厚照每每阴沉着一张脸来,做完就毫不留恋地走。偶尔也能看到些过去的影子,有次朱厚照好不容易地亲自做了菜给朱宸濠,结果三两句之间又被朱宸濠惹怒,两个人又是不欢而散。
朱宸濠知道,他已经走上了过去最为害怕的路,他的身体和心已没有一样属于自己,所以面对朱厚照他更加地易怒,他没办法不恨朱厚照,可也没办法不爱朱厚照。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宁王府,而他变成了母亲,变成了那个被爱恨折磨得发疯的人。
朱厚照也更加地霸道,他要占有的是朱宸濠的所有,所以这几年朝野内外朱宸濠,宁王成了没人敢提的皇帝逆鳞。陈芳修最终还是被褫夺功名,赶回了老家。但这件事朱厚照没打算告诉朱宸濠。
朱宸濠早就开始酗酒了,他用酒精麻醉自己,越清醒就越痛苦,醉了,却还好受点。每日里从日出到日落,从傍晚到夜半,对朱宸濠来说已没有什么分别,他还活着,但也仅仅是活着。
54.
正德五年的冬天,天气奇冷,北方早早地就落了第一场雪,湖南的大雪过多,竟引发了灾害,朝廷正商量着拨款赈灾。消停许久的瓦剌也频繁出现在边镇,劫掠了东西就打马离开,普通百姓自然是难以追击,恨的人简直牙根痒痒,却偏偏没办法制裁。朱厚照在御座上看着下面这群臣子,要他们出个人剿匪赈灾,跟要了命似的。看谁谁哆嗦,朱厚照在朝会上发了脾气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快过年了,更何况涉及瓦剌,这群老滑头没有一个愿意接这个烫手山芋的。
朱厚照正要再说什么,旁边侍立的太监突然疾步上前悄声报告了皇帝什么,御阶下的众位朝臣只见他们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陛下脸色大变,随后站起身来就走出了大殿,太监则请各位大臣将政事搁置,明日再议。
朱厚照在御辇上一再催促,旁边随驾的太监则摆出耐心模样,劝解圣上:“太医早已赶到,现正在为殿下尽力医治,皇上别着急,殿下福泽深厚,定会逢凶化吉的。”
朱厚照却根本听不进去,刚刚洗砚差人来报,今日晨起,殿下就呕血不止,已请了太医,但殿下现下仍在小口呕血。朱宸濠的身体一向康健,他又有武功在身,怎会呕血?莫非是中毒?从晨起到现在,已一个多时辰,这样继续下去,不到中午,朱宸濠就得血尽而亡。
朱厚照一拍御辇扶手,既是晨起就开始呕血,为何不早来报?他心焦如焚,只希望能一下子飞到朱宸濠身边去。
永宁殿伺候的宫娥和太监正聚集在殿外,安静地侍立在外,等待殿内的传唤。朱厚照一下御辇就疾步地往殿里走,走着都觉得不够快,干脆跑起来。身后的太监跟在皇帝身后,帮朱厚照提心吊胆,生怕皇帝陛下路滑摔倒。
朱厚照奔到朱宸濠榻前的时候,那个人果然仍在小口呕血,有人侍着唾器,屋内血腥味浓重。这个场景又勾起了朱厚照的旧日记忆,他皱紧眉头,压下心底那股恐惧。旁边的太医有的在写方子,有的仍在同洗砚问话,朱厚照随手抓过一个附近的太医,面色狠厉地问殿下这是怎么了?
那太医抖抖嗖嗖,半天没说出半个字,朱厚照心头火起,所幸这时刚同洗砚讲话的太医已过来复命:“回皇上,殿下很可能是饮酒过度引起的呕血症状。晨间,我等尚未查明呕血原因,只能用以止血之药,所以收效甚微,如今既已查明呕血缘由,相信殿下很快就能止血。”
朱厚照脸色阴沉:“还不快去。”殿里的太医侍女一时之间各自忙着写方子煎药,更不敢触怒龙颜,早都躲了出去。永宁殿瞬间只剩下躺在床上调整呼吸的朱宸濠和朱厚照,变得空荡荡的。冬日里殿里烧着地龙,空气中温暖干燥,朱厚照握着的朱宸濠的手却是冷冰冰的。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到那天晚上时,朱宸濠的呕血就被止住了,服了药正在塌上安睡。朱厚照就坐在他床边看他的睡颜。
小叔叔的睫毛又浓又长,那双满含威仪的凤目此时闭着显得整个人看起来都文弱许多。淡色的脸庞正中嵌着精致挺直的鼻子,双唇紧闭,因为失血,嘴唇的颜色都泛着白。朱厚照在他的额头上轻吻一下,他有很多话想跟朱宸濠说,但他也知道,就算朱宸濠醒来,那些话也不会说出口。
朱厚照放下床帐,缓步走出了殿外,面对着空茫的院落,他突然百感交加,又想笑又想哭,更想问问自己,问问小叔叔,问问命运,为何我们会变成这副模样。
朱厚照毫无疑问地爱他,而朱厚照却不确定他爱不爱自己。
朱厚照知道,他的生命中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让他爱极不忍触碰,恼极却也不愿放手。不管是爱还是什么别的,他的命运已与朱宸濠紧密相连,拆不开,分不掉。朱厚照觉得,如果他失去朱宸濠,可能真的会死。这辈子,无论如何,他们都已是这副模样。就算痛到极致,也不可能让朱厚照放手。朱宸濠,小叔叔,我们只能这样纠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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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啪!”朱厚照一进来看见的就是朱宸濠仍坐在案前饮酒,怒从心头起,上手就把案上的酒壶打烂了。陈酿碎在地上,还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而朱宸濠只是淡淡看了发怒的朱厚照一眼,起身又倚回了塌上。
朱厚照看见他这种反应怒火更盛,追到他床前去,“你不知道太医说你不能饮酒吗?”朱宸濠怎会不知,上次太医说这话时他就在,朱宸濠明明每一个字都听见了,偏偏还要饮酒。
“洗砚!过来!”朱厚照的命令一出,有人赶忙去喊洗砚。
洗砚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地上的一片狼藉,心知不好就赶快往地上跪。也怪她,居然不知道里面那位殿下从哪儿弄来了酒,明明这永宁殿里所有的酒都被处理了。但不管怎么说,她这失职之罪肯定是坐实了。
朱厚照也问洗砚,酒是哪里来的,可洗砚也是答不上来。
塌上的朱宸濠轻笑一声,在后院梅树下埋的,那已是最后一壶了。
他悠然的样子好似完全不关心自己的生命几何,洗砚知道又完了,这态度必然触怒龙颜,身子又伏低了几分,希望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朱厚照冷冷地说:“你是完全不想活了对吗?”朱宸濠从塌上坐起,看着朱厚照的眼睛,他的语气是久未见过的冷静肃然:“是啊,皇上,我早就不想活了。”
朱厚照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沉默着。朱宸濠继续说:“以前我就说过,请皇上赐臣一死。”
就是这样,绝情到宁可一死也不愿意待在他身边。朱厚照又有些气恼,脸上的冷淡表情都有些挂不住。他不想面对这样平静求死的朱宸濠,朱厚照很想问问他,死了都不想再见我,恨我到如此地步吗?可是终究还是什么都没问出来,朱厚照再也没说什么,他转身走了。
当天夜里,朱厚照一个人躺在乾清宫的龙塌上,殿里烧了地龙,角落里也摆着几个炭盆,锦被舒适温暖,他都被热得有些神志不清。朱宸濠啊朱宸濠,我该拿你怎么办。
忽而朱厚照听见殿外的风声,他披衣起身想开窗稍微降降温,却冷不防看见了殿外已飘起了大雪。雪片纷纷扬扬,分外地美丽。
朱厚照想起他头一次见宁王世子,他们一起去赏了梅花,那年却没赶上下雪。他现在就想起身去赏雪赏梅。外间的宫人被他唤起来,给他穿衣,他一边穿衣,一边要人准备两件厚实的大氅,他又想起他有件狐白裘,让人拿出来。太监小心翼翼地问他这么晚了要去哪里。
朱厚照说先去永宁殿接上人,然后去御花园里赏梅,现下雪正大。
太监也没敢提醒说外面天黑,只管让人准备着。
因为朱厚照想快点去,再加上天气又冷,乾清宫的侍人赶了一辆华贵马车来,在里面烧上炭盆,熏上香,又加了一床锦被才请朱厚照进去。朱厚照想起那时候小叔叔给他的趣事,一身锦衣的叔叔只比他高半个头,一张精致的脸一笑起来就灵动无比。
朱厚照想他们不该是这样的。
他想起刚登基的时候,他夜探王府,把小叔叔从王府里拐出来去逛夜市。
那时候那个老道士说他们的姻缘线是系在一起的,但情路坎坷,九死一生。朱厚照苦笑,可不是应了嘛。
九死一生,还有一线生机。
朱厚照想,我们重新开始吧,小皇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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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永宁殿的人半夜把殿下从床上叫起来,给朱宸濠穿衣服洗漱。这样被人从黑甜乡里拉出来,朱宸濠倒没有恼怒,顺从地随着侍人给他打扮。
纯白色的常服,玉冠高束,银白色的发带顺着鬓角垂下来,腰上系着玉带,今夜的装束衬得朱宸濠宛如九天下凡的仙人,气质卓然,容颜美绝。等到衣服穿好了,洗砚从外面拿进来一件狐白裘,给宁王披上。他知道这是朱厚照的,也不会是别人的,他不会允许自己穿别人的衣服。
直到坐上马车,才见到朱厚照。朱厚照见到他,就露出一个笑,没有讥讽,没有冷笑,只是一个单纯的笑容。
朱厚照招呼小皇叔坐在了他旁边,今夜的小皇叔好看得不似凡人,朱厚照怕他冷,忙把手炉塞给他,朱宸濠就乖顺地揣着。朱厚照看着灯下的小叔叔,本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口,还是说:“我们去御花园赏梅花好不好?”
朱宸濠虽然知道他没给过自己拒绝的机会,但还是顺着他的话说:“这样也好。”
马车行走地平稳,外面随驾的宫人踩在薄薄的雪地上,发出有规律的吱呀声,马车里温暖静谧,朱厚照只看着小叔叔微笑,今夜能得这样的安静相处,却也值了。
马车停住了,朱厚照率先从车上下来,站在车边朝朱宸濠伸出手,宁王用手笼着狐裘的领口,犹豫再三,还是把手放进了等着他的朱厚照的手里。
朱厚照牵着小叔叔的手在御花园里行走,这里已高高挂起了许多盏灯,烛光在各色灯罩里稳定地散发着光明,把占地面积颇大的御花园分割成了一个一个的光明孤岛。身后身前还有许多宫人挑着宫灯为他们二人照明,黑暗中雪蒙蒙地落,从一个个黑点经过灯光的照明变成雪花,落在梅树上,落在地上,朱厚照抬手拂去朱宸濠肩上的落雪。
他们二人就静静站在梅花林间看雪看梅花。
朱厚照主动讲起旧事:“小叔叔还记得吗?第一次见面时,我跟你介绍梅花的品种,但你却早就知道,还让我讲点新鲜的事。”朱厚照露出一个堪称天真单纯的笑,侧头看着朱宸濠,想看看他的反应。
朱宸濠也开口:“记得啊,那时候其实只是单纯不想如你的意而已。”随后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朱厚照看着那个笑,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他已记不清上次看到这种笑容是什么时候。
朱厚照转头又看着眼前的梅花:这是小宫粉,又拉着朱宸濠往前走,接着数:这是小雨蝶。
他数一种,朱宸濠就嗯一声。顺着林间乱走,数出了十种梅花,这就是御花园里所有的品种了。
“小叔叔,我们重新开始吧!”朱厚照对着朱宸濠说。
回答他的话是朱宸濠的一个笑,那个笑容像是笑他幼稚,又像是纵容。朱宸濠却始终没出声。他没回答好,但也没回答不好。
朱厚照想,我们的情路九死一生,这一线生机如今就握在我的手里。
变故陡然间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朱宸濠就那么突然软倒了下去,朱厚照随之立刻冲到他身边抱住了仍在下坠的身体。朱厚照看着怀里的小叔叔,闭着眼睛,脸色苍白,仙人今夜竟要乘风而去吗?
太医很快就到,他们安置在了马车里,太医搭着宁王的脉,诊了片刻就说出了结论:“皇上不必担心,殿下是寒气入体,有些风寒。服两贴药就可,只是要注意休息。”
太医没忍住,又多嘴了一句:“殿下是思虑过重,身体底子虚了,若要彻底根治这些小病小灾,实在要放下心理包袱。良医不能救无命,同样,良医也救不了已心存死志的人啊!”
朱厚照有些怔愣,原来好的医生竟能看见病人的心。他想问问,情病如何治?
太医不敢怠慢,“皇上说笑了,情病如何治,医书里可从没记载,微臣自然是力不能逮的。”
57.
朱宸濠醒来的时候,朱厚照就在他塌边看着他,眼下青黑可见。但朱厚照的表情是毫不掩饰的迷恋和柔和,看的朱宸濠心下柔软一片,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
朱厚照突然问:“小叔叔为什么一定要死?”
朱宸濠转头望着顶上的床帐,说:“因为我们正在做的事是一件错到极致的事情,我只是在拨乱反正。”
朱厚照立刻反驳:“难道爱竟是一种错吗?”
朱宸濠堪称温柔地笑了笑,“爱没有错,但不应该出现在我们身上。你是皇帝,要懂得什么是国本。”
然后朱宸濠又看着朱厚照:“你是皇上,你不会错,我才是那个错。”
“这样的日子,我已厌倦了。前几日梦到了姨娘,她叫我去陪她呢!”朱宸濠继续,“好侄儿,做个好皇帝。”
朱厚照听着他的话,竟似交代遗言,不禁心下慌乱的要命。他抱住了朱宸濠,已经忍不住哭了出来,“小叔叔,求你别走,不要留我一个人!”
“我没有亲人了,小叔叔,我只有你了。”
朱宸濠并不答应他。
朱厚照放开他,又看了朱宸濠一眼,他还带着泪珠的眼委屈至极,说出的却是狠话:“好,朱宸濠,你能狠下心来留我一个人是吗?”
最终也只是看谁更不忍,朱厚照不能想象朱宸濠死,他想一下就心痛得要命。如果留在他身边,留在这座皇宫里,会杀了朱宸濠……不,他不能死。朱厚照哭着,却有点想笑,笑自己处心积虑,笑自己自不量力,笑对方的狠绝和自己的心软,可是要他眼睁睁看着小皇叔死在眼前,真的办不到。
做出那个决定像是生生从朱厚照心头剜下一块肉来,他们之间血脉相连,又是最亲密的关系,朱厚照一想到此生不复相见就觉得恍惚,不如随他一道死了算了。可命运却偏偏把他们推到了如厮境地,合则死,分则生。朱厚照舍不得朱宸濠死,只能选择自己吞下相思的苦果。
朱厚照背过身,用手去擦不断流出的眼泪,却还带着狠说话:“你走吧,离开这里,去哪儿都好,再也不要让我见到你!”颤抖的声音说完朱厚照就冲了出去。
古堡迷梦
初入王府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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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带朱宸濠出宫的是朱厚照身边的内监,先是亲自在永宁殿打包东西,后来又拉着洗砚交代了半天,一辆马车载着朱宸濠和洗砚出了宫门。
“殿下!我们真的出来了!”惯常寡言的洗砚也被这巨大的惊喜冲击到了,惊喜的声音饱含着快乐。
朱宸濠还是那副平静样子,他想回头去看看皇宫,后来抿了抿嘴,还是算了。
59.
正德六年的春天,在朝廷里盛传一种说法:皇帝陛下被夺舍了。这种怪力乱神当然不能放在明面上和人说,但臣子们确实心照不宣地认同皇帝陛下确实性情大变。
我们这位陛下当了皇帝几年,实在算不上勤勉,却也不算昏庸。决断和魄力自然是有的,但大多数时候陛下是不会展现的,除非危机当前。再就是,我们皇帝陛下是出了名的心软护短,还有喜好玩乐。当年修建豹房,在宫里饲养了一只猛兽,还曾去逗豹子被伤到心脉,差点驾崩。
但正德六年春天开始,皇帝陛下开始勤于政事,每日天还未亮就起身,夜半仍未熄灯。处理政务时常常强调要注重效率,一件讲过的事情再也不提第二次。其次就是皇帝陛下身边的乱七八糟的人被处理了个干干净净,现在陛下最喜欢接见的人是阁老重臣还有年轻的饱学之士。豹房也不见去了,以前喜欢的微服游乐,几个月了更是一次也没有过。阁老们都说,陛下这次是真要发奋了。
而所谓夺舍的说法,就是因为陛下的做派确实不像自己了,反而像那位。哪位?那位大家都不敢说的王爷殿下呗!行事说话,接物待人,不就是活脱脱的一个王爷殿下嘛!
而且王爷殿下刚出殡,皇上就成了这副样子,可不是夺舍吗?正是因为王爷殿下生前醉心权力,一心盯着帝位,死后正好趁皇帝陛下伤心空虚,就夺了舍。
老弟呀,这话也不兴乱说,敢编排那位,是嫌一个脑袋太多了对吧!
60.
正德六年的夏天,朱厚照见到了身在江南养病的朱宸濠——他现在已不叫朱宸濠,那位宁王殿下早已变成了一尊牌位。他现在是周辰周公子。
这位周公子是个家里父母双亡的有钱公子,住到锦溪镇已有小半年,身体不大好,是来养病的。他和两个姐妹一起住,那对姐妹一到锦溪镇就引起了轰动,再没见过那样标致的姐妹花,姐妹俩俱是大方有礼,一看就是大家的小姐。
朱厚照打听着来到了那位周公子府上,这锦溪镇是典型的江南水乡,所谓“镇为泽国,四面环水”,“咫尺往来,皆需舟楫”。水巷、河埠、拱桥、骑楼、廊坊、街市,组成了地道的锦溪镇。
朱厚照买了条船由船夫划着上门拜访,等到敲门时却不知道报什么名字比较好,他怕小叔叔不见他。后来还是报了个“赵公子”的名号给通传的仆人,如果他今天不见我,那我明天再来,到时候就报个别的名号。
或许是真的悠闲下来了,连名字都没有的“赵公子”三个字都能得到宁王殿下的接见。仆人领着朱厚照在回廊间走,这宅子一派江南风情,白墙黑瓦,翘脚屋檐,沉黑的门推开是灿烂的花厅,前院种着繁盛的月季,花儿正盛开的灿烂。
朱厚照坐在圈椅里端着香茶细品,不愧是小叔叔,这待客的茶具也精致无匹。
周公子带着仆人来见客,刚看到等着的客人就吓得在原地不敢动弹了。花厅的门被紧闭,无关的仆人被支走,朱宸濠有些惴惴地问朱厚照来是?
朱厚照露出一个大大笑容扑上来拥抱小叔叔:“我是来投奔亲友的呀,周公子。”朱宸濠被他弄得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这皇帝在这儿住多久,为什么没有锦衣卫和太监随行?另外,这喜怒无常的皇帝陛下会不会再把他抓回去。他心下泛出点苦来。
谁知朱厚照的下一句话居然把久经风浪的朱宸濠也吓得瞪大了眼睛:“小叔叔,我离家出走了,我不回去了。”
朱厚照和他稍微分开点:“小叔叔,不日国丧就会传遍天下,我没地方去了,你可要收留我。”
朱宸濠被他气着了:“有你这么胡闹的吗?你是一国之君,你能跑到哪里去?国家怎么办?万民怎么办?”
朱厚照满不在乎地说:“又不是少了我一个国家就不运转了,万民自有万民的福气,现在我也是万民。”
“再说了,这朱家这么多人,挑一个做皇帝还要犯难吗?”朱厚照又露出笑容:“哎呀,小叔叔,你就别担心了,有李阁老在,怕什么!”
朱宸濠沉默了,朱厚照说的确实有理。但还是默默咬牙切齿,你早让位多好,非要让外人占了便宜!
转头不解气似的,凶神恶煞地对他的小侄儿说:“收留你可以,以后得洗衣挑水,买菜做饭。”
朱厚照眯起眼睛,笑得像只餍足的猫咪:“只要小叔叔收留我,干什么都可以。”
—END——
千凌笙陌
逍遥谷主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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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写完文的都很厉害,还这么长,有毅力,超棒,等回家在慢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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