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朱厚照自那天莫名发作一番离开后好久没来了,朱宸濠乐得一个人清净。清净是真清净,除了朱宸濠就只有侍人,那些人又是嘴巴严实的,什么都不同朱宸濠说,他和那几个小丫头小太监说过几次话,什么也问不出来,左右就是那几句,“殿下万安”,“奴也不知”,“奴才惶恐”,尝试了几次他就放弃了。
他被软禁在这里,也没受什么委屈,吃穿用度一如往常,殿里还准备了书籍笔纸供他解闷儿,听洗砚的语气,若是有什么想要的还能再提。除了没有自由,他倒不像个犯人。
朱宸濠白天闲来无事就读书写字,书房里有张黄花梨的书桌,晨时,阳光刚好照在案头,书房的窗外恰种着一栏月季,香气浅淡地盈在人的鼻尖,清晨的露水沾在重重叠叠的花瓣和浓绿叶片上,被阳光一照就闪耀非常。反正他时间多得很,也就坐在窗边,看露珠慢慢地滑进花心深处,有时候他也故意去作弄那些花儿,明明花苞已不那么紧实,马上就要全部盛开,他偏要用手指去揉皱娇嫩的花苞,挑着花瓣的边缘进去,然后绕着花蕊打转,楞把一朵半开的娇艳月季揉地散如牡丹。其实花儿终究会开的,等等便是,但他故意地去蹂躏,去破坏。
宁王本来就是个闲不下来的人,他未成年以前,也总是忙着,读书习武,琴棋书画,学好一样都需要时间,更何况是千样百样,他本是聪明伶俐的人,别人精通一门都要耗尽毕生的心血,而他却能兼顾多样。后来他袭爵入朝,也总是为政事奔波着,从边漠到江南,从关外至中原,也算是亲眼看过壮美江山。再后来又是耗尽心血地争夺天下,千般计算,万般筹谋,最终还是一朝兵败。
朱宸濠总是在想,想能够打败王守仁的方法,这个人比之不懂,更加狡猾。不懂虽然也总是虚虚实实,令人难以捉摸,但就像不懂本人所说,打手板他在行,打仗他不行。如果是不懂率军与宁王一战,宁王有七成把握可胜不懂。但王守仁……不必说几成胜算,宁王本人已败在他的手上。
虽败,但宁王仍然在想克制他的方法,他想找到其中的关窍。王守仁是个文臣出身,而宁王本人武艺高强,曾经也有过指挥作战的经验。王守仁手下都是临时招募的散兵游勇,而宁王麾下则是精心训练的军队。当其时,宁王几胜,士气高涨,而王守仁尚无作战经验。缘何,我败,而他胜呢?
宁王自信他的计划非常完美,但王守仁是个最大的变数。
某日宁王正在翻阅兵书时,本来聚精会神的他居然像是突然魂魄离体,看着正皱着眉头翻着前人战争经验的朱宸濠,转瞬间他又拿着那本书怔愣在原地,他这是在干什么?
事已至此,难道找到那个问题的答案就能扭转乾坤吗?时光不会倒流,而结局已无法改变。他仍没死,但他也永远失去了实现当初那个目标的机会,因为答卷只有一份,机会只有一次,他已用过。
他的部下,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猜测不会有别的情况,高级别的现在必然已经身在大狱,等待他们的是无止境地刑罚,折磨,直到死去或认罪伏法,然后是杀头连带着株连九族。低级别的,应是被流放或者没入军中,他们的家人要不要被株连要看罪行大小。所有人,都会因为对他的忠诚而获罪,因为听从他的指挥而丧命。
江西的宁王府,此刻应已被抄没了吧!几代人积累的富贵繁华,更难得的是几代宁王醉心书画诗词,收藏的珍贵孤本,名家作品,失传的琴谱棋谱,不仅承载着朱宸濠的记忆,也包含着前人的心血,如今都已毁于一旦。宁王想起云姨娘贴身的侍女,小燕,前些年配了人,如今有个女儿的吧。不知道那小丫头是不是也受了他的连累。
多年经营,一步踏错,如今已是身在地狱。宁王把书放下,原来软禁真正的苦处正是在此。从此他将被彻彻底底地流放到只有一个人的孤岛,他的世界,除了自己,就只剩朱厚照。外界的一切,与他再无瓜葛,而自己的一切也再不由自己自主,吃什么,穿什么,看什么,说什么,全要看另一个人的心情如何。他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他将彻底变作一个奴隶,一个失去了自我的奴隶。
而朱厚照正在驯化他,他用表面的温情和柔软,用阴晴不定的心情,用精美的食物,用这座禁宫。
朱宸濠不怕死,却怕失去尊严,怕变成一个自己都认不得的人。
但他也不愿寻死,其一,寻死觅活实不是大丈夫所为,其二,他仍没有认输,所以绝对不能寻死。
进退两难之下,朱宸濠真实地产生了迷惑,面对这一局,他确实不能自信地给出一个答案。若是身体存在,则要精神毁灭,若要自我存在,则绝不能苟活。当二者取其一,何解?
46.
“叶子还活着吗?”朱厚照来永宁殿同朱宸濠用膳时,在席间朱宸濠说了这么一句。
朱厚照想起来,确实,他吩咐过,朱宸濠不可能知道一丝一毫不该知道的消息。他吃得差不多了,就搁了筷子。
朱宸濠倒也没催他,只是单单拿着那双眼角上挑的凤眼看他,没什么多余情绪,却让朱厚照沉醉。于是他又不得不开口,“怎么,皇叔是有事要她办吗?”
朱宸濠听到朱厚照显然愿意告诉他答案了,就不再看他,眼睫低垂地注视着盘子里炸的脆脆的酥肉:“只是想知道。”最终还是用筷子夹起一筷子酥肉:“那孩子和我分开前身体已不大好了。”
然后朱宸濠把那筷子酥肉搁进了朱厚照的碗里:“再吃一口吧,这酥肉火候很好。”
朱厚照被这种明显是刻意为之的行为讨好到了,他不禁脸上带起了笑容,夹起酥肉,送入口里,似乎是比平日吃得好些。
“叶子的身体确实自之前就不大好了,请了人来医治过,撑了两旬,后来葬了。”朱厚照又搁下筷子,“她没什么话留给你。”
“嗯,我知道了。”朱宸濠仍是那么平静,他又执起银筷,夹起酥肉,放入自己碗中,只是还未再尝,他却放下了筷子,说他吃好了。
朱厚照看他的样子也有点吃惊,原来生死事前都面不改色的皇叔居然真的会有愁绪满怀的样子。
朱宸濠想起刚捡到叶子和吹花的时候,一双孤儿,两个狼一样狠的女孩儿,后来在组织里总是做着最难最凶的任务,一步步崭露头角。他还记得,那时候她们说,王爷的命令,万死不辞。
吹花死在郑王的阴谋下,叶子是为了给他挡刀。那时候战争还没有结束,她的伤先是军医医治的,可是药材奇缺,军中就那么一点也紧着她先用了。后来他兵败,叶子自然也落在了朝廷手里。原本想着有了药,或许她能捡回一条命,终究还是……
命之一字,何解?
“皇叔在为她伤心吗?”朱厚照凑了过来。
“伤心?她若早死,则免了活着受折磨,这不正是好事?”朱宸濠站起身来,似要离开餐桌了,“叶子早就说过为我万死不悔,既是她自己选的,那如今已是得偿所愿,我就祝她下辈子投个好胎。”
“皇叔原是如此体贴之人,不知道能不能满足侄儿的愿望?”朱厚照带着笑眨了两下他的桃花眼。
“好侄儿说笑了,如今我的一切都握在你手里,想要什么自取便是,哪里有同阶下囚商量的道理?”朱宸濠看着他,嘴里说着阶下囚,眼神中却尽是倨傲,姿态风华全是展开的张狂舒展,若是与月争辉,也不输清冷。
朱厚照全被这身清雅折服,一时之间只是呆呆地看着朱宸濠,宁王的嘴角沾染了些笑意,那双灵动的眼里又似讥讽又似媚意,引得朱厚照情不自禁地扯住了宁王的衣袖,站起身用唇贴上了他小叔叔的。
先是轻轻地辗转,研磨,慢慢地朱厚照开始不满足于这种浅尝辄止,用舌软软地贴上了朱宸濠的唇缝,细细地去舔,稍微等了一会儿,那个人就顺从地张开了口,容纳朱厚照的伸进了他嘴巴里。情不自禁的触碰又分开,尝着对方嘴里略显甜蜜的津液,朱厚照的手向上攀爬,顺着袖子拉住了朱宸濠的手心。
朱宸濠感受着两个人的情缠交织,最终还是闭上了眼睛。
等到一吻毕,两个人都有些情动。朱厚照稍微向后靠靠,还拉着小皇叔的手:“这样的也可以吗?”
朱厚照的胸膛仍在微微起伏,他能听到小皇叔的呼吸声,也能听到自己胸腔里咚咚剧烈跳动的心声。
我想要他。
朱宸濠克制住仍有些不稳的喘息,露出一个笑容,嘴角翘得高高的:“好侄儿,叔叔跟你开玩笑,怎么就当真了呢?”
朱厚照霎时之间就觉得周身有点冷,像是穿着单衣走进了一场暴风雪里,他全身的空门都暴露在冰天雪地里。朱厚照咬了咬后槽牙,眯着眼开口问:“你什么意思?”
见朱厚照露出了不善的表情,朱宸濠也没跟他继续嬉笑,他收起笑容,对着朱厚照露出一个完全嘲讽的笑容:“意思就是,你要是真觉得自己拥有我的所有权,那你就想错了。”
事情已经走向了无法挽回的余地,朱厚照见不得他这样跟自己划清界限,小皇叔就是他的,就是他一个人的,谁也别想跟他抢!朱厚照的怒气又上涌,他终于露出了自己狠绝戾气那一面,那双刚刚还满目翻涌情意的桃花眼此刻已完全被愤怒占领,似要喷出火来,“好,你的话我送还给你,人要清楚自己的位置!你以为你还是高高在上的宁王殿下?你别想离开我!”
朱厚照放完狠话似乎还不够解气,他抓住朱宸濠的手腕,慢慢收紧,用了些力,随后又丢开。朱厚照对着朱宸濠举起了右拳,他的拳头慢慢收紧,似是气到极致,指节都有些充血,青筋根根,那个拳头仍在颤抖着,朱厚照咬紧了牙关,突然之间,冲到门边,一拳砸上了门框,那一拳用力不小,只一拳朱厚照的手就已鲜血淋漓。随后永宁殿的侍人们吓坏了,一群人咋咋呜呜,只见有人赶快就朝外跑着去找洗砚。朱厚照转头向后,用那双眼紧紧盯着朱宸濠看了一眼,随后似是气极,哼了一声,手也不包了就朝外走。
朱宸濠面对这一切始终平静,他就知道。他觉得可笑,于是仰头轻笑了两声,又叹了口气,随后才看到周围的侍人仍是慌乱,忍不住厉喝了一声:“冷静点!”随后又轻声下令:“都回去休息,今日之事一律不许外传,我的手段各位是知道的。”
众侍者都被今晚的变故吓到了,听到这位殿下要他们回去休息,忙不迭地都走了,转瞬之间,这里就只剩下了朱宸濠一人,他忍不住望向天边升起来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