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京后，时间就变得不够用起来。江南的日子总是过的很慢，每日在家学念书，课业送伞。散了学便去河堤旁放纸鸢，亦或者坐船去河上垂钓，总之是极闲适的。但燕山书院不一样，课业繁重，同窗也一个赛一个的努力，让我也有了些紧迫感，半月都未曾上街来集市凑过热闹。但上元佳节将近，灯市总还是不能错过——这可是我进京后的头一遭。
我于傍晚出府，算着时间，不多久就要回去，晚归的事儿是做不得的。因此，这仅有的时光也就变得分外珍贵。瞧着路边各色花灯，虽是走马观花，却恨不得把每一盏灯的式样都印在心间。

（上元灯会，每年都差不多，瞧得久了也就缺些趣味。）
（兴致阑珊地沿街朝前，听耳畔莺声燕语，或有娇俏，或有温润，却终归比不得记忆中那点儿肆意洒脱。很快，连这些声音也都遭风卷携到身后去，不知何时，自己已是走到了一处似乎有些僻静的羊肠小道上——似乎是哪家后巷，具体也叫不上名。）
（我晓得再往前转过一角就能回到正街，便朝着那处去。谁料得，我朝向璀璨灯火去，却差点与人迎面撞上。所幸是堪堪停下脚步，侧过身去方躲了开。）

并非是我自得太过，姑苏城之繁华，在两浙一带，都是排的上号的，但若要与京城相比，又实在相差太多。上元灯市，名不虚传，大街小巷俱是张灯结彩，特别的是，几乎是每一盏灯下，都有灯谜。一时看得入了神，哪怕已经走过，口中仍在念念有词。如此分心，在街巷转角处险些与人相撞，似乎也不算意外之事了。
：对否起，对否起——
京城是天子脚下，便是一块砖掉下来，砸到的都有可能是名门贵胄。在话本中，那些人都很不好惹。加之我自知理亏，连忙道歉。只是官话原本说的不好，情急之下，口音更重。

（生于皇亲贵胄之宗，自幼便学了些拳脚功夫，虽说不得是练家子，总好过寻常人。避开身，也就是肘节在墙面上撞了下，并没什么其余问题。正打算离去，就听耳畔传来连声致歉的吴侬软语——是那差点被我撞上的丫头。）
（原是自己被这喧嚣热闹惹起了旁的心思，一路走着没注意，倒叫面前这差点被我撞着了的丫头吓得不轻。瞧这架势，若我再说两句责备，她怕是要抹着泪跪下来同我磕头。）
（其实，若换做撞了男子我倒不怕，惹起脾气大不了撸袖子打一架。可惜，我天生见不得姑娘家哭，掉两滴眼泪就觉得天要塌。见她这慌里慌张的模样，赶紧摆着手道。）
没事，没事，姑娘你别急。（她一急，我也要急。）

：好——
应是我太过一惊一乍了，小狸早与我说过，话本看得多，平日里是觉得有意思，但有时难免也会误导于人。入京过后，我所遇上的，总还是好心人要更多些。有书院不吝帮助我的同窗，也有路上的好心人，他们并非因为自己出身京都，就自觉高人一等。刚巧相反，身上的气度，恰是名门世家的高风亮节。
：今朝这灯市，人真个多。刚在那街上，看见好多灯谜呢，就是因为还在琢磨，才差点撞上你的。
我并非妄自菲薄之人，在想通其中关窍之后，也就不再视面前这贵族公子如洪水猛兽。仍是一口蹩脚的官话，却少了原本的慌乱，带着些吴语的轻快语调，不算标准，却也不难听。

哦——想必你是头回见着灯会，才觉得新奇罢？
（京师是天子脚下，许多人都觉着此处比旁的地方好，殊不知，即便是天子脚下也不过如此。）京师的灯会年年都是如此，灯谜也大同小异的，总没什么新趣儿。逛过两年灯会，你再回想今儿那新奇劲儿，是丝毫都想不起的。
（转角口正挨着长街，不远处灯火通明，烛光明灭间恰能看到有三两小童拿着点心糖糕追追打打跑过去，模样别提有多快活。）而且，这些灯会，是做给那些穷苦百姓看的。

：是个呀。我从苏州来，老早见过的灯会，都没有这样大的排场。多是在几处城门口，摆上几盏花灯，已经算是热闹。
见得多了，往往也就不足为奇，但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值得羡慕的事情。见多识广固然好，但与此同时，却在习以为常的生活中，少了许多欢欣雀跃。就像那些过路孩童手中紧握着的龙须糖，并不能引起我的多少关于“佳节”的遐想，但于他们而言，却能开心上大半日。
：京市繁华，百姓安居，这都很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即便在天子脚下，做人也终归有个贫贱之分。贫苦百姓一辈子只能兢兢业业，劳心劳力。他们为富庶之人付出了无穷尽的时间与精力，无时无刻不把自个儿的心拴在裤腰带上过日子。也只有在上元节这种节庆之中，他们才能偷得浮生半日闲。）
（所以，这灯会，是做给穷人看的——）
（她不知道这些，自然也不需要知道。听她一声叹喂似的话，便是笑了。）每个地方都有不同的风景，虽说你家乡灯会排场不大，但一定也别有风趣。
（笑了笑。）对了，还没问你，你叫什么？

：你说的对，也是蛮灵个。
如今回想起苏州，我的记忆仍旧十分鲜活，好像自己仍是住在枕河人家，除了府邸的大门，不远处就是狭长的河道，脚下是被雨水冲刷了数年的青石板。
：我叫卫则栩，盈满则亏的则，栩栩如生的栩。
在官话中，我说的最好的，还要数自己的名字。虽然有平舌翘舌之分，但我已经能够咬的很清楚。

我未曾出过京师，因而也向往别处的风光。自幼听闻江南的山水像是画出来的一般，尤其雨季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就也不知是真是假。
（江南水乡，亭台园林，虽能在京畿瞧见些许影子，却到底也是生搬硬造，与那浑然天成的样式多有不同。可惜我生作宗亲子嗣，最忌讳便是随意出京，所以这念头也只能放在心里，恐说出来平白引人猜忌。）
——栩栩如生，这名儿确实适合姑娘。至于我，你叫我沉洚就好。
（爱新觉罗，说出来只会拉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平添云泥之别的四个字，不说也罢。）

：三月的烟雨江南，确实好像水墨画。但不过，若要长居于此，总归逃不过五六月的黄梅天——就是大家口中的，黄梅雨季。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春日的江南，确实要更添几分韵味。但有得必有失，地处水乡，就连空气都要比其他地方更湿热几分，梅雨天更是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
与人交谈的功夫，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生怕错过了晚归的门禁，遂同人道别。
：辰光不早啦，我该回去了。那么——再会！
朝着人挥了挥手，便踏上了回卫府的路。姑苏千般好，但自此以后，京城卫府才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