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宁XX年，病来如山倒，毫无征兆的，待清醒得知已昏沉几日。辰光走的太快，漫漫长的冬日已拉开帷幕，四九城内从不缺飘雪的时候，一夜之间裹树银妆，屋檐下结上的冰棱子，以及压下暗灰的天色，都预示着，还有更大的风霜即将袭来。小爱她们侍奉几日，无奈困守在屋内的暖春之中，待得贞容长主的到来，才稍稍得以喘息）
若不是你来，我约莫还在被孩子们按在床榻之上，只能远隔着窗，嗅不到一丝冬寒该有的气息
（虽不可在院中廊下，可坐在外堂之中的二人，在几步遥撩起的厚帘，亦可观风雪。摇椅上裹着绒绒的狐裘，不见之处拥着暖壶，檐下的簌簌落雪，成片成片的下着，风炉上煮着咕噜咕噜。若是康健之时一切该有惬意，可又同因病中，不免思绪沉昏，能提的唯有旧事）
成光十一年的时候，我记得，也是个秋（那些回忆在启锁开匣的一刻如潮水般涌来，她承不住，只捧出其中满盆的一缕，闪着晶亮的光辉，那是她们曾经的少女之时）我们植桂，约好要在下一个此季到来之时，同食桂花糖栗子羹，约好在季春之时再上西山书院...
（絮叨的许诺之中，是道之满心欢喜，而生最憾亦应是不曾践诺。在辰光微好之时，在红尘滚滚的碌碌庸忙之中，总觉不会异地而处，总觉心系之人尚还在身旁，而辜负光阴。就像荣晖堂里，贵妃陈氏不再旧立桌旁，无人再念清平过往。）

【贞静府的这个冬日里盈满了苦涩的药香，我来往几次，宽慰的不仅是缠绵病榻的笳笳，亦是她身畔存着浓浓关切的众人，只有独自回府后的一片清明里，我才会孤思——我与笳笳一并走过寒暑春秋，早也习惯了在目之所及之处有彼此的身影，是故若着沉疴的背后另有旁的深意，我可能承受。】
【成光十一年时，我也曾承受过那样的切肤之痛。年逾豆蔻，我将许多情绪埋藏在内心深处，不肯轻易示人，外间所见的长乐，仍旧是那个冰雪从容的公主，殊不知在失去母亲后，她的一方小天地业已轰塌泰半，在面临未知迷茫时，她亦曾满心害怕。而移居承乾，得明娘娘眷顾，是母亲为我选择的最好的一条坦途，而后数载的燕乐岁月，也证实母亲慧眼所托，但笳笳的陪伴，确实属于我自己的因果缘分。】
既是想感知冬日里的气息，那你合该上些心，早日病愈
【我尚还记得，也是一个冬日里她带着抱朴居里的木槿花香踏进揽云，那时她稚气未脱，仍是明娘娘膝下娇养的小女儿，也因母亲和明娘娘的渊源，我待笳笳从最开始并与旁人不同，或许那并不是明娘娘的缘故，是我们之间不问因由的喜欢。】他们个个都是好孩子，我不在时，也都仰赖他们看着你
【我们一并走过的寒暑春秋，见证各自人生里至关重要的每一件事，昔年能一并踏春风览山色，而今也能共叙儿女之事。抬手掖了掖她盖着的绒毯，再抿着嘴角笑着将视线落在她身上。】那你快些好起来，我还与你同食桂花糖栗子羹，去看西山书院的山桃花，是不是依旧明艳漂亮

(沉疴痼疾，于深陷其中的自己，未知天命之年已然晓世事不可追，纵请再多御苑良医，也难——故我并不愿多食汤药，苦在喉中更苦于心。宸宫幢幢数明廊，帝女初嫁而今也有数十年。连带一朝天子也将老，我们原都将成故人）
哪里没有上心呢，御医都请来十几趟，黑漆漆的药汤我是捏着鼻子啊，都喝不进了
（说话间，抬手想去握身侧的茶碗，一手撑在椅把儿上，却实难使出劲儿，让自个略侧过身。终是几遍，握不着，也隐敛眉梢，默不作声张，当做无了，免贞容瞧去病中重沉。可缓出音，再叙的，是一声）
姐姐（我常年来唤，是呼屏晚，恩封，少有的，盖因觉罗家的帝嗣，如同御苑千百的仙葩一般，父皇膝下，云云一众恐也难一时辨出其谁来）
（可这一念，又怕念出几分郑重其事的意味，转而，匆匆添上一句）前几日，我还于梦中，重回了那儿，黄粱之间都是年少光景，可这一回，又有所不同
（吟吟展颜笑着，略显苍白的芙蓉面上，好似因这“不同”，匀上颜色，才徐徐拖出）我遇见了母亲，不是身在宫墙的她，更不是双十——她应还尚年轻，青涩的，揽书满怀，课上同旁桌女伴偷言，得夫子戒尺训，还微微蹙眉忍痛...

良药苦口啊……【陪坐在笳笳身畔，见她病容里带有几分昔年的娇嗔，少时不曾嫌苦的汤药如今倒是嫌弃的彻彻底底，又不知在那无人在侧的时候，那些太医问脉所开的汤药，到底是入了她的口，还是落进了不知何处的旁的地方。本想再劝，可笳笳慢悠悠的唤了我一声“姐姐”，再想张口时。】
【业已不知何从劝起——】
【自少时常伴起，笳笳多喜欢唤我一声“长乐”“贞容”，在她诸多的称呼里，独独很少唤一声姐姐，可昔日不论是我，还是身边的亲近的诸人，总会念着“你有她相伴，我也尽可放心了”，这里面多少也掺杂了一些姐姐护持妹妹的意味在，尽管这么多年下来，我们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我护持笳笳多一些，还是笳笳陪伴、护着我多一些。】那娘娘那会儿可不认识你的，你还记得你出降的那日吗？我与娘娘一并送你
【后来，在钟粹宫的长廊下，有了我同明娘娘的一番恳谈。那时，也曾提及山间那座小书院，明娘娘是最温柔宽厚的长辈，因着我的迷茫无措，将心比心的同我说起少时，也曾坚定的告诉我，总有一日我会有属于自己的答案。我将那视作我对娘娘的承诺，承诺我会拨开那时眼前的迷蒙，寻到属于长乐的谜底，只是世事斗转，在我想说一说这谜底、道一道答案时，昔日想听的故人业已不在。】
娘娘与我说她少时，也说盼我们慢些长大【但神佛终究未曾让我们如愿，我在笳笳出降后的不久，也领赐婚旨意，我们并未长久的作娘娘膝下被护持的女儿，我也未曾来得及与她分享我的答案，大抵神佛知如了我们一个愿望——明娘娘添了我作挂心的人，我亦学着在她面前只作长乐。】

（梦境之中的陈燕集，她是梳着同我少时一般的发辫，约莫是我不经意间按着自己的模样，捏造出的一个遐想的她来。都说女极肖母，而我怎又同她的千差万别，以致如今觑镜，而不可得一丝一毫惦念。又十分的悔痛起来）
我记得，你站在母亲身侧，她笑着拉着我的手，说清平如今觅得佳婿，而长乐，也要快快....咳咳
（竭力压低咳疾带来的，在风雪急冲中，将温馨变得突兀的声势，可就此也憋红了面颊，仿佛染春，或多几分不该有的红光。而她的缓露沉浸在回忆里的笑容，加成为更加可以骗过世人眼眸的容光）
（她是不是好了呢，痊愈了呢，哦不是，不过是魂兮归去的一场良辰好景。所有的故事，将在此戛然而止了）
前几日，我收到了一份迢迢千里之外到来的礼物，是一盆栀子，合着冬雪静眠，以待来春绽于绿苞。送来的人说，那是母亲同先皇在山东之时，手植的一株，念于...嗯，念于贵妃（略略侧首转言）特送来与二位公主
（哽着一口活气，叙说了许多，吞咽下喉中腥热，同长乐虚点着，并不存在眼前的一把枝叶，眼中已过春和景明的繁茂）
我母亲是最最莳花的好手，昔日宫里的司管，都不如（回光的热切，返照是托住长乐的手叮咛嘱托。她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的心中憋怨，那一席全是贵妃陈氏逝于上后，未得见最后一后一面的憾然。如果当年，未曾伴山东——）
（睁目沉沉，人之将去，如身抽去所有骨血的温热，手上热烫的暖炉与厚盖的狐裘再也不能让她汲取丝毫的暖，她想再看一眼惦念的人间，于是回了回头，偏了偏靥，见到长乐开阖的朱唇，眼角见也有一点点皱纹。玉珰坠动，晃去及远的视线，她看到了陈燕集）
母亲，您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少女样子的陈燕集，她不曾老去过，而清平已然暗生华发，见她招手而迫不及待的奔向来时的路。）
（她逝在寒冬，是三月不知为何不曾开暖，反而漫天落雪，她极畏冷，不爱寒梅，喜春桃嫣色，喜桂木飘香。景命不永，曾书长乐，践诺来世，如遇奈何孟婆，请于腕上点朱，是凭此相见，务辨。）

【笳笳的追忆断在她不止的咳嗽里，我见得情状终究有些不忍，也不想在劝她去饮那世间本无人会欢喜的药汁，这样的感觉在见她竭力压制咳嗽而泛红的面颊时达到了鼎峰。或许是我错了，我不该为着一己私心、强求笳笳为我们心甘情愿的去饮药，去拖着病重的身体粉饰太平。一滴泪砸在手背上，别过脸去叹息，而愈想忍住的泪珠愈是止不住的滑落，又因笳笳的追忆停在那年向我而来的期盼，只得闷闷先应了一声儿，平复几息后方道。】
是，也不负明娘娘所说，你出降后没几年的一个冬日，我领了皇父的旨意，同你毗邻而居，也算全了当日我们的约定【那时明娘娘接替额娘为我操心担忧，可我却是在笳笳出降后，方在明娘娘跟前释然，即便笳笳曾与我保证“长乐，你不要怕，又慌什么呢。从景阳到钟粹，贞容还是贞容，从此你多了一个疼爱你的人，我还是你的妹妹，往后有我母亲为你送嫁添妆”，我也并非彻底放下心防，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岁月，我是辜负明娘娘的，而唯一可堪称为幸的是，我并未一直辜负疼爱我的人，可上天似乎总爱这样不圆满的缺憾。】
笳笳……【在她追忆起过往，又提及日前送来的经年前的旧物，我轻轻唤了她一声，可并未引起她的注意，她依旧面容恬淡的在思念先朝的贵妃娘娘，她满心依赖敬仰的母亲。终于，她的话音断在一句“回家”。堂前的旧人悲泣呼声，我却没了勇气在近前一步。】
【握着她搭在狐裘上的一双柔荑，泪珠第一次肆无忌惮的蜿蜒在面颊之上。】笳笳、清平……【悲戚痛哭的公主再也唤不回幼妹的应答，这年冬日终究不是成光十一年五月的那个夜晚，有情笃的姊妹、有要陪着哭的傻气妹妹，伏在摇椅边，此生难得的放肆，祭奠此刻已离我而去，觅得佳境的幼妹。上天已剥夺了我放手的权利，来成全笳笳的不受病痛磨难。】
【最后一次握着笳笳的柔荑，操着哭哑了的嗓吩咐。】去官署唤驸马回来，让孩子们也都过来，府中……府中挂白吧【红着一双眼。】那盆栀子替我搬来吧，我要带回公主府
【这是我最后一次在贞静府邸发号施令，在我心中最伤痛难忍、最不愿意之时。世事难全，两府角门处，我依约种了满片红梅以期来年冬日赏梅煮酒，可我却永远也等不来有人越过角门，笑盈盈的唤我一声“长乐”。】山院的山桃花来年我会去看，那株桂树我也会托人照看
【盼我们还有相见之时，那时不看我爱的梅蕊白雪，看你喜欢的三春明媚。】
【浮生几十载，凡我悲痛迷茫时，笳笳她总会以她自己的方式来陪伴我，反倒是我做姐姐的很少能护持她，倘若世间真有前世来世，下一次让我来护着她、免她忧愁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