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夜永远无言无息莅临尘寰。有管弦歌讴声渐次荡开在殿中，是众艺台伶工在奏一支《燕歌行》。曲用清乐，词是新填。这样的情境并不少见。相思垂华的主人正是此中方家，每每由她雅正宜春新曲，再宜贴不过。】
【但这回曲罢，不等她开口，率先做出论断。】
有曹子桓“秋风”“别日”二首压卷，谁作新词能出其右？
【歌者苦自苦，但今朝决计不作《燕歌》知音。——包括魏文《燕歌》。一众伶工闻弦歌识雅意地鱼贯退去，今夜的丝竹到此止歇。奚人也随之下退，偌大殿堂只余一双对坐者。始才蔼然问。】
他的《大墙上蒿行》，你会不会唱？

天上，失温的太阳正被泛着冷意的月亮替代，余晖一点点落尽，镀金的红色消退，逐渐融入黑色晦暗的伤口里。夜幕降临，倘若在合浦的老家，早该准备就寝，因点灯费油，醒着也难免肚饿费粮。即便在宜春院，除却排演，或像眼下的乐伶应召颂乐，余下的时间里，也难拥有夜晚的自由。
垂华点着够多够亮的灯，烧着永远温暖而适度的地龙，还有柔软的床与丝滑的衾，一切都足够完美，完美到即使x年过去，我仍会感到恍然：难道这一切的起因，只是一个人歌唱得好吗？好嗓子能将我送到长安，送进内廷，送到皇帝面前。可面前是一回事，眼里又是另一回事，再深的地方，我心想，那更是遥不可及——就像今日填来的词。
“不喜欢就再改，只要一直写下去，总能有一首入您法眼吧。”
圣人无意继续，一众伶工、奚女也知趣地离开。我自觉地给自己换了一个位置，近到足够在降香与药香上，压进一缕轻微的粉黛香。
“会，但这首很久没有唱过了，”似乎只有两个人在一起时，我的胆子会变得大一些，“听了可不要嫌我。”

怎么会呢。
【因挨得近，微哂足以表意。赞她人、她歌时总真心实意。无管弦乱耳，一把清越女声便如芙蓉出水，寒泉跃涧，合着银烛秋光，织就一幅声色并茂的图景。】
【她唱歌时声也明亮，眼也明亮，眼底永远满写虔诚认真，像是合浦最明丽的珠玑，引人不觉倾耳，不忍移目。合浦明珠一朝为人识赏，为人采撷，便深闭绮窗，做了李唐绨绣妆裹的宫样美人。这样的天然生动，自然只被留待在之后的无数日夜，长长久久独赏。】
【今夜的要求委实突兀。其实整座太极宫都很久不唱这支曲了。原因无他——国朝之主不喜魏文诗，是故教坊鲜少唱奏。这像是“楚灵王好士细腰”的对立面，却也不曾带来多么积极的影响。】
【记得少时学史，就深厌曹子桓其人“矫情自饰”。既“想见其为人”，读其诗书时，少不得连带觉得他的便娟词句矫情太过，俗媚太过。哪比得魏武之悲凉古直，陈思之辞采高妙？】
【但时移世易，总有些东西会变。昔年哪曾料想，有朝一日也会深觉魏文诗句颇有余味？又哪里……】
【拾起一支银箸合调敲桌。歌至最慷慨激荡处，更忍不住出声应和。】
为乐常苦迟！岁月逝，忽若飞！
【“何为自苦，使我心悲？”】
好！
【郎然长笑，却同时有泪黯然滚落，真正“不觉泪下沾衣裳”起来。】

他人生的前三十几年，对我来说像一个遥远的神话，凡人无处可循、无门可入。谈笑杀人的大将军、芝兰玉树的太子、病痛缠身的陛下，故事从皇后、程德仪、高氏依次传到我这儿，只余传奇后的一页闲笔，往昔的余晖如阴影般随行，余生始终纠缠着他。
“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
追忆如同撕开愈合的旧伤、游荡狼藉的废墟，那么慷慨之余，不免要裹带孤魂的哀啼，混沌、朦胧，如同闷下去的螺号。沉寂心灵中埋葬的凌云壮志，短暂翻涌成巨浪，形成风、形成海，直到下一句更为黯然的歌词到来之前，消散在太极宫无眠的夜里。
“陛下。”
指尖轻轻抚过他的面颊。泪珠在他眼尾深陷处聚落，被灯光映成某种黄色，像脆弱易逝的金珠。这金珠承载着相隔二十年的错位，今夜从建业来，落在神龙尚且年轻、风华正茂的美人面前，似他对青葱倥偬无言的哀悼。
“把您唱哭了，这可该怎么办？”

你唱得很好。
【仿佛一眼看回到多年前，西下的夕光照在宜春院并不起眼的墙边，有个小姑娘正在那里独自抱膝饮泣，无人问津。——并不是真的无人问津，有人看得到，然后走过去告诉她，“不要哭，你唱得很好。”】
【一晃也好多年了。总有些事看似微不足道，但总有人会记得它。】
我只是想，历代学究对这首诗的解读莫衷一是。有说招隐士，有说讽时事。但也许不必解得那么深，它仅仅只是在庆宴游。
【没有桓瑟，赵倡，宝剑无双，有的只是长歌当哭后的空惆怅。它旨在告诫后世之人——】
命数无常啊，人要及时行乐。
【从前即便是在面对她，在能够全然松快下身心的时分，也很少将“命”字付诸言语，虽然心中早已承认，虽然有些话不言自明。】
不该对你说这些的。
【眼角不再濡湿时方察觉，今夜的感喟有些多了。牵过她的柔荑，示意不必多想。她正身处人生最宏丽美好的年华，本毋需引得同悲。】

唉…上一段情感写的太多了

“我知道。”
我想象自己是一座礁石，静默地立于海与沙之间，潮涨潮落、风暴、航行的船、死亡的鱼与新生的珠，一切都发生在我眼前，一切又无关紧要，我只是芸芸中沉默无言的旁观者。
那么礁石会爱上一艘归来的船吗？它曾广阔、庄丽，却又不可避免地走向衰亡。我爱上他的那个夜晚，甚至都没有月亮。而在这座堂皇的宫殿里，有多少人同我一样，只希求于此刻他的垂顾——她们见过那个正值盛年的英雄，面对他时，不免试图寻找过去的影子，然后报以无限的惋惜与惆怅。
故事的悲剧正在于此：他救得了无人问津的女孩儿，却救不了他自己。
“不管是招隐士、讽时事、庆宴游，曹子桓想说的都是曹子桓，而您该有自己的诗。”
轻柔地同他十指相扣。
“那陛下觉得该对我说什么？”轻眨着眼，好像在要求一个满意的回答，“有没有觉得我今天看起来不太一样。”

【她的情太浓，意太恳，是满溢在溶溶夜色之中的慷慨供奉，只消伸一伸手便能掬起一捧。但这供奉委实太过无私，已然不忍再夺。】
是啊，我的已经快写完了。
【那是首末路挽歌。无挽郎气壮声势，只薤上朝露作陪，作者一人放歌。我歌诚自恸。应她的神光中有欣赏，有悲悯。】
你不一样。
【此不同非彼不同。】
织云，你也应该有你自己的诗。
【淑妃简静而有樊子之贤，昭容与婕妤在女君铺就的康庄大道上文帜高张……那是她们自己选择的诗心与道心。今夜的濒死者其行也善，打开锁闭许久的金笼，意欲放笼中锦雀回归林间啼鸣。至此，她诗歌的题旨也可以从心所欲，不拘于时。】
【将选择的权力交予她，等一个答案。夜幕之下殊无戏言，她有什么样的意愿都能答应。哪怕是真正的“身归山林”。】

我说不清自己在期待什么，但一定不是这个。
我算不上一个好的妻子，不是出身高贵、咏雪锉荐的内助，更像是长卷丹青中装点空白的长颈瓶，面容模糊，可有可无。因而我总是怀疑，如果时间倒转二十年前，他会为筵席上一道甜点停驻目光吗？即使他对她曾有所垂怜。
“陛下。”
我第一天来到长安时，听着从未听过的语言，看到难以计数的、样貌迥异的人通过一扇大门，涌入这座岩石铸成的陆地之船时，感到一种难以自禁的恐惧与喜悦。这种感觉交织在熙攘的变化之中，以为从此自己将同这座城市不朽的未来、冉冉上升的希望与有荣焉。
而现在，长安、太极宫、天下一切的主人，他要我选一条自己的道路。热切的期盼弥撒在相思殿的夜晚，我们彼此等待，彼此沉默，心知肚明那唯一的答案。
“您希望我离开吗？”
尽管这并非唯一的结尾。

【希望的有很多，想坦诚剖心，详明告知，她的存在有多么重要，从一开始就不是无足轻重，不必妄自菲薄。故事的开端是若干前向无枝可依的她伸出一只手，但其实，这些年多得是她在给予救赎与慰藉。】
【月与灯依旧。目光最终拂过一双指鬓的连娟长眉，只说。】
我希望你能过得快活些。
【如果可以，还想寻到当年袁公身边的冲龄稚子。他虽自命不信神鬼，但无法否认，其后其行事是悄然为那句“天命所归”的谶语左右的。要告诉他一句从来没人同他说过的话：不必自苦，不要被羁绊，去过自己想过的人生。】
【此意略相同。】
【倘若真的可以重来，一切会照旧，还是悄然改变？】
【去者不复回。当下的假设已无意义。幸而还有今朝事可以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