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夷、叔齐反对武王伐纣，耻食周粟，最终饿死在首阳山。两人在山中作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最终在无尽的追思与惆怅中死去。
观其辞意，与其说此二人一心维护的是商王朝，倒不如说更是他们心中的政治理想，他们念想着那个神农虞夏的“黄金年代”，对当今这个堕落的，“以暴易暴”的衰变之世充满了愤慨，感觉毫无希望。
每个伟大的文明或者王朝初创开端的时候，常给人一种质朴清明，刚健有为的感觉，彼时人人充满斗志，团结同心，为未来的版图筚路蓝缕，跋山涉水，明君贤臣如北斗星辰，指引着满怀希望的民众前进，而后世子孙之倾轧算计、腐败孱弱之弊端则尚未凸显。《史记·五帝本纪》便是这样的气象，开篇高古庄重，宏伟肃穆的醇雅文字，其中蕴含的，其实是当时人对上古文明初开的伟大之世的一种怀念（虽然真实历史其实有残酷的一面），而怀旧情节本就是人类世界一直在回响的旋律。
仔细想想，其实这种怀旧也有其道理。在上古的一段时期，鸿蒙初开，文明交替之际，先民们确实也有过“黄金时代”：随着生产力的提高，农业时代的到来，人们的物质条件变得丰富，也有了更多精神上创造的闲暇，于是文明迅速发展，后世严酷周密的阶级和国家统治又尚未建立，部落民众们享受着富足快乐的时光。这段相对舒适的历史时期，留存在人们的记忆中，代代相传，便逐渐加上了神话的滤镜，“思旧”之情怀应运而生。
然而到了伯夷、叔齐所在的时代，滤镜是还在，梦想却已经在烽火狼烟权力争夺中破碎。先贤子孙们建立的王朝现在腐朽不堪，被不堪忍受的民众给推翻，然而这又如何，不过是又一个家族统治的开端而已！终有一天，相同的故事还会再度上演，历史就这样以暴易暴，落入了永无止境的残酷循环，而人们所向往的那个淳简年代，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伯夷、叔齐大概就是这类理想破灭后厌倦现世的人物的化身。他们可能在历史上并不存在，其行事有悖于人之常情，是后人逐渐创造出来的产物。但此二者的身份真假，或许并不重要，真正值得思索的地方在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故事诞生？人们传颂这样的事迹，究竟是为了什么？
下面回到正题，为何《伯夷列传》会成为《史记》列传之首？

是昨天讲座内容么？

距离产生美，说起汉武时期，和历史上的很多其他时代一样，作为后人我们难免会带着滤镜去看待，而对那个时代具体的生活感受缺少切实感受的机会。今人眼中的万丈高楼开疆拓土的豪情，放在当时的民众身上则是沉重的枷锁；而集权强化专制，严刑峻法的“威武霸道”背后，则是无数生命和家庭付出的沉重代价，以及民众原有的安全感和质朴风气的流失（勤劳累积不如好吃懒做，不如告密揭发）。
我们今人所无法体察到的东西，生活在同时代的太史公却有着切身的体会，更何况他也是那个时代最出名的悲剧人物之一。如果仔细阅读《史记》，会发现他对汉武的统治做出过大量或隐或现的深切批评，甚至有一种他像是那个时代“政治反对派”的感觉。
在太史公眼里，他所生活的年代并不美好，至少与他的政治和经济理想相去甚远（当然这种理想或许也是时代之弊产生的刺激），事实上汉武在后人滤镜开启前也不见得多讨人喜欢，汉宣帝时甚至有大臣批评他于百姓无福，不宜被列入宗庙祭拜。
太史公深刻体察着当时的社会巨变，他对此的忧愤而无奈的，作为史家，他已经发现了王朝兴衰循坏的规律，他很清楚地意识到，汉武时期的变化，是每个王朝都无法逃脱的宿命，而时代局限下他又不可能想出跳出这一历史循环大圈的办法。而他也能理解汉武时期社会变化背后的根本原因（《平准书》赞语有过很好的总结），因此他知道当下这一切功业与”糟乱“其实是历史的必然，是时代所趋，按照汉人的理解，是被比个人力量更强大莫测的“天道”所推动的，即天人之际古今之变中的那个天，“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中的那个天。

天道是无情的，历史的车轮下，往昔建立的世界终究还是被碾压，那个清净质朴，充满生机和希望的上行年代，青年时期的汉朝终究一去不复返了，取而代之的是盛极而衰，“内卷”加剧的堕落年代。深刻体察到这一历史悲剧，而又知其无可逆转的太史公，对此只能叹息流泪，无可奈何了。
在汉武之世，和历史上很多同样忧愁时伤怀的人物一样，太史公打捞起了伯夷和叔齐这两个半神话般的人物，并从他们身上找到了共鸣。只不过他终究无法效法伯夷叔齐逃入深山，表达愤懑和不合作态度的做法，而是选择更坚忍勇敢地投身现实的洪流之中，承受着宦者身份的尴尬与屈辱，与世浮沉与时俯仰，完成自己未竟的志向，继续观察并记录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

因此以楼主的浅薄之见，太史公将伯夷叔齐列为列传第一，其实并不是因为他们生活的年代最早，也不是因为他们的故事有多可信，而是有着更为深远复杂的用意和动机。
《伯夷列传》这篇短小精悍言简意深的文章，是全书列传部分的序曲之作，是对古贤人的颂歌，是人类历史的深刻寓言，是对天道与人事真实关系的揭示与困惑，是对时代变化的叹息，是人的怀旧情结的又一经典案例，甚至或许还是太史公本人对汉武时期政治的一种隐晦而遥远的抗议。
所以这篇列传确实值得排列传第一，《史记》被称为“无韵之离骚”诚不虚言，它明明是史书，却有一种诗歌般的微妙精深质感，对此不得不叹服。

个人感觉伯夷叔齐列传的内涵，除了传统观点认为的称颂古之贤人让国无私的美德，以及对所谓“天道”善善恶恶的质疑外，或许还隐含着太史公对其所生活的时代的忧懑和失望。和伯夷叔齐一样，太史公其实也有一种对先代政zzzz/治的怀旧结，只不过他所怀念的对象，已经由上古虞夏时期的z治，转变为汉武时代之前（或者至少说是汉武前期）的汉朝，那个崇尚清徭减负，无为而治，和平简朴的年代，彼时的汉朝经过休养生息已经恢复活力，步入了繁荣，国富民强百..姓安乐，是历史上相对美好的一段时期。然而作为农耕王朝，物盛则衰，月满则亏的法则也没有放过汉朝。在经历了汉武时期的极盛后，由于tz者的骄奢淫逸，大兴土木和对外扩张征服，gk多年的累积被迅速消耗，于是加强对民众和商人的赋税搜刮成为必然，由此产生的强烈社/会矛g/盾，又催生了酷吏群体的兴起，再加上多年宽柔政zzz治导致的地方诸侯豪强势力膨胀，于是加强zy集权，统xxxxx治风格的严厉化也成为大势所趋。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经历了三代的相对和平富庶后，经过汉武时期的这一番折腾，民众再次变得困苦疲倦，农民饥饿商人破产，国内起义暴动不断，史称海内虚耗户口减半， 这种情况直到汉武晚年进行反思才有所改善。

很多年以前，一次考高文言文阅读课上语文老师也给我们讲过这篇文章，当时的语文老师也提了一个与楼主类似的问题，为什么《伯夷叔齐列传》会是70列传之首。大家当时怎么说的我不记得了，只记得老师在总结的时候说，这是太史公理想中的政治世界，但是注定现实中是找不到生存土壤的，他对此充满深深的抱憾。
现在回过头看，从《伯夷叔齐列传》到《货殖列传》，其实是作者从理想走入现实的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充满各种冲突跟矛盾，交织着复杂的人性以及由欲望引发的种种痛苦，最后落脚于一个活色生香的世界。
他笔下的世界不能说好，谁都看见汉帝国强盛外表下布满的罅隙；也不能说那个世界不好，因为没遇到更糟的状况就不能说自己现在已然最糟，而且即便是在遭透的情况下也有让人眷恋不舍及为之奋斗的理由。也许，这就是历史本身的奥秘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