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副画像，画中少年勒马负琱弓，实则那是我习弓马的第一年，那一把弓也是我的第一把桑木弓。眼下这把弓正躺在酒桌上，与桌面上光油发亮的漆色不同，桑木制的弓胎已见损败，它像个暮年的老将】
【心中郁结，张口就要了喝不完的酒，小二的身影一折，便开始论这把弓】我武傅欺我，若不是到铺子里修弓，我当真不知这已然是一把用不久的弓了。他悉心挑给我的弓，怎么也得是一把能传世的好弓。
【弓或许并非经久耐用之弓，可它随我驰骋于草场、雪地，闻过鹿鸣狼嗥，已然为我旧友，况且武傅离京久矣，弓也成了我的半师】我得找他说理去，即便他去西北吃沙子了，我也要想办法溜出去。

【少年青涩的眼眉间已有贞介之士的疏朗风神，很恣意地一挥手】那你去罢。
【我既不是爱新觉罗应圣他爹，勒令他纵横驰骋挥戈于疆埸，抑或闿陈善道显达于庙堂，也不是他娘，要管亲亲宝贝儿子吃饱穿暖、心情舒畅。我只是他京门阀阅中众多狐朋狗友之一，还是最蔫坏的那个，自然是端着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即干卿底事的姿态。】
【酒是吴中春竹叶，藉此来酬我二人的虚情假意】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明儿就出发罢，但今晚记得把你私藏的铁笛、古书、刀剑、还有那只叫“抚远大将军”的蛐蛐都送到庄王府来。

【文师所授的道义我未取一分，只依稀记得古人除了牵经引礼外，还讲究送别。可惜武傅走得匆忙，既未留下几句能让我装裱起来的箴言，也未将此桑木弓的寿数交底，只留了个残阳下的影，非但没有灼我的眼，还凉薄的往人心口吹了股源于西北的风】
我自然敢去，可你若是取了我的爱物，记得帮我额娘猎一只野狐来。
【其实他并问我敢或不敢，我答得是自己。或许当一位勇毅少年过久，早就不知要留下一丝转圜余地，毕竟远也远不过塞外，错也莫过于抛了孝义】
如何？反正你是不亏。待我日后在商贸路上贩弓弩发了家，我就从你这儿把我的东西赎回来。
【桑木不寿，不能传世，可也并没有多少传世之作当真得到了尊崇，美玉蒙尘，古书受损，竟与易朽的桑木是一样的终局。心中一涩，饮尽杯中酒，将他的那一盏也抢来饮了】

【一口酒差点呛在喉头，窥他容色肃正不似顽笑，也只好收起促狭神态，十指交扣并将双肘同搁桌上。倘若爱新觉罗应圣再长两岁入得庙堂，他应当识得，这是鞫谳春秋、片言折狱的朝官们审问狱囚时最习惯的姿势。我亦很正经地摇头，予否】我信佛，不杀生。
【儒释道，每日择一信奉，今日本该崇道憎佛，不巧被应圣逼着行猎，只好琵琶别抱。但我又舍不下他的爱物，于是调济折衷】那这样罢，我让庆王家的俩小子帮你猎。
【心道反正这俩小子傻乎乎的，被我一诳又许点好处，恐怕不止狐，熊也能猎来。】
【京门中逾闲荡检的纨绔们从来只知呼鹰嗾犬，倒少见如他这般，欲致富发家胸有大志的。一瞬不瞬地盯他半晌儿，不知是骂是夸】你懊丧的样子像个诗人。

【少年饮酒，多是偏爱酒中豪情，一旦这酒盏的杯口挂了一番苦楚，便如尝了涩果，酒也不妙了。我遥想着边关日暮，不知那寒凛的风有什么好，引得古人今人都要往苦寒之地去立一番功业，十有八九是活的时候追逐，死了也化为异乡的一抔黄土】
【他恭谨得道着不杀生，我却未从他眼中窥出分毫的慈悲心，手中杯盏一落，便弃了我辨不明的他人是非，姑且论一论眼前善恶】信佛？信佛你要我的刀剑何用，大师，你总不会要转手赠人吧
【我行猎只为踏雪，献狐裘不过是为行孝】你说元寿和元禄？元禄身边莺莺燕燕，我怕最后让个巾帼英雄猎了一只白狐，颜面都没了，那元寿鬼精，你的一腔佛心道心莫要被他诓骗了。
【掀了眼向人，一时止了话音】如果诗人也有懒得写字，让书童代笔的，那是诗仙吧，我才懒得懊丧。谁让我今日得知了我第一把弓的命数，我这是赤诚，是提前追思。

【剑眉悬着一点怅恨似的轻挑，继而笑得可恶】佛不渡者，惟刀剑能渡之。
【许多人都不知我名为何意，有称文过饰非，有称纯正无邪，还有附会者以为庄王讳太阿，即让自己儿子作莫邪。可他们也不想想，干将莫邪，怎么我也该同干将沾边，而非与这一把雌剑同名。实则饰邪二字取自《韩非子》一篇，为整饬邪恶，那么如何扶正祛邪，自然是以刀剑、以道德、以王之大行。】
【闲惬地伸了个懒腰，叹道】那你怎么不学学元禄，身陷锦阵花营，有狂蜂乱蝶作伴。譬如你今日痛失爱弓，也不至于万念俱灰要奔出玉门，毕竟有红巾翠袖，揾你英雄泪。

渡到黄泉为游魂吗？以刀剑之锐，海鲲都斩得，自要了出了鞘，离了衔，就回不了头了。
【走兽可受得一飞矢，我虽杀生，却是杀混沌芒昧之物，佛渡什么？自然不是我在猎场所见的走兽。隐了这等不着边际之言，目光转而投在酒桌上，酒是辣喉，小菜如林间泉清洌，二者相佐，也不知一众酒客图的是什么】
怎么，平日见元禄翠绕珠围，你也不说什么，怎么今日一盏薄酒下肚，就念起了佳人兰襟。
【襟袂拂不去一身尘，纵我拥奇木，也修不得将损的桑木弓，一时怅然】那可不行，今日的泪是揩过，明日呢，这是道坎儿，我得让北风吹走我半条命，有些想不通的便通了，这坎儿就算过去了。
希望我归来时，你也不是张口就要用刀剑渡人的狂徒了，你这样的心性，一般的小丫头渡不了你。

你错了，我念诗书，念佛偈，唯独不念红粉骷髅。
【上回雁栖湖游春，我不过就多说两句让娘们儿少管爷们儿的事，就招致诸闺秀的一顿好骂。倘若再置喙些甚么，那我怕真要与被看杀的卫玠、被香果掷死的潘安比肩，成为史上第一个被女人骂死的纨绔，这可与我的风流才名不符。】
【不再去探盈满的酒盏，反去取他心爱宝弓，置眼睫前一瞧，雕漆也掩不住内里的朽气。反复看过一阵，便笑了】为一张弓也忒傻了，睿王府当真穷到这地步？那你别给睿亲王当儿子了，给我当儿子罢。【这回倒不嫌当他爹既要管他骑射学业，又要管他吃饱穿暖了。】
【怪不得都说小庄王这张嘴招人恨呢，再笑道】那你怕是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