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第一幕｜乾宁十二年正月·沈府
【命中虽有蛟龙失水之劫，一身公子秉性到底难移，时维孟春，节下优游，傅身的香粉便又该一替。似庆王那等豪掷千金的行径，我素来瞧不上，故而手中每宽裕一些，便会遣珍珠采买原态香材，亲自压灰打篆，尘里偷闲】
【我从一碟阴干的桃花上抬起眼，见到迤然而至的南悯春。这例「南朝遗梦」最与他衬，通脱凛冽之余，又多秾丽，一种风流之态，须臾不能言尽】
南大人最好是来谈公事的，否则也显得我太不懂待客之道了。【香扫左右一摆，拭去炉上粉尘，自引他至一旁坐了，展眉笑道】这两年简放在外，光阴荏苒，不知悯春口味几易——要喝什么茶？

【实则过了年关，沉沉寒冬便已近了尾声，徽州来的家书——姑且算是家书中提到，暖回大地，业已是河边可看柳的光景，而地处北方的四九城依旧天干物燥，窗含凛风。沈孤白是个妙人，有最寻常的出身，却有着常人难能望其项背的矜贵，流传于茶间的谣谈将之归功于帝嗣偏执的施爱，几是理所应当的忽略了他身上非积日累岁方能成就的姿仪。】
白驹过隙，沈郎心冷依旧，你我之间，竟仅有公事可谈了。
【笑着，自随行的小厮手边接过陶罐，徐徐推去寸许】桐城小花，我自带了，省得叫你破费。
【掌中另握着一精巧的景泰蓝小盒，盖因握的时候长了些，已是通体浸着暖意。略抬了抬下颚】公私先不急着论，我近来得了点稀罕玩意儿，听闻价可比千金，想着先给沈大人看一眼。

岂敢，岂敢，【温温吞吞地圆一声场，继而分出手来，抚上那例椒园茶】悯春体谅我身无长物，我又怎能不报之琅玕——才出窖的南朝遗梦，稍后只管带去。虽不比姑娘们手巧，善为衣香，平日熏一熏书斋倒也当用。
【珍珠自将茶罐抱去，煎水沁泡不表。且说回南悯春手中锦匣，却不知盛了什么千金之物，未见其面，先得其味。常在幽花寒雨下爇香，鼻子总较常人灵敏些许，当下嗅讫，眉梢一敛，又怕这副姿态怠慢贵客，旋即和颜笑道】
既然价值连城，可请轻拿轻放。万一磕了碰了，我也不必再吃朝廷的俸禄，径直拟个卖身契，下半辈子只给南大爷家帮工罢了。

【调香是一桩雅事，但细细追究，越好闻的香气掩盖的是隐匿在味道中的财力——江凭如此说道。倘若追究的是其中典故由来，我自可以如数家珍，但若细侃其中的香方意蕴，便顺理成章的露了怯去。】
却之不恭。【三两言语拨开你来我往的人情世故，抬眼间不免有些要笑不笑的意味】原是我话里有差，好东西不假，却并非是顺合心意的好东西，玉岑若是有法子磕坏将之毁个干净，我头一个赶着为你立生祠。
【指腹点触着眉间，面上是半点不加掩饰的厌恶】我且叫人打开给你瞧瞧，里头装的是什么千金方。
【小厮捧盒，往人外退了数步，另又细细叮嘱着叫人掩好口鼻，方开了匣盖。乍然间，不详的甜腻已冲散一室凛冽的香味，直叫人头皮发麻。仅仅只是几息的功夫，忙不迭挥手叫人合上，这厢拧着眉】盒中之物名为素仙膏。我初见此物时被人告知，此物有镇痛舒缓的奇效，用后飘飘欲仙，几可一步踏入神仙境。原是流传在南方的玩意儿，颇得有钱有势人家的子弟的追捧。
【并不等人接话，轻声续道】可这世上何来神仙境。
【抬眼，肃容问】玉岑，你可听说过福寿膏？

【说来惭愧，连阿芙蓉的香气都记不起，实乃雨过忘雷，全无长进：往昔鸳帏里借此助兴，清油一烧，如卧酒池之中，昏然不能自系，只好闭目受人摆弄；后来说了几次不舒服，方作罢了。此刻乍见翻疑梦，真有隔世之感】
只知道显宗爷开埠时，广州蕃坊麇集，遍地是鸦片烟馆，因着洋禁弛放，又日渐传进了北京——然而这十余年里，已不曾亲眼见过了。【一顿，松了眉头】总归都是旗人拿来抬身价的玩意儿，咱们家中，也只老太太们抽个兰花烟，少有爱赶那时髦的。
【语过三折，珍珠便请茶来。先与他奉了一盏，才款款道】身前永乐，死后神仙，一如刀刃有蜜，诱人沉湎。未知悯春此行，意在邀我醉死瀛洲岛，还是踏破南天门？

【绍贞年间的旧事，书载并无有差。只压着话尾摇了摇头】他们旗人的心思我琢磨不透，但依我看，吃喝玩乐的身价不抬也罢，这东西是半点儿不能沾的。
单听着不过是福寿膏改了名字，开始我并不曾将这事儿往心里去，只叫人去查了查到底是不是福寿膏。待前两日赶上年底封印的时候得了消息，【接着这盏茶，捧在手心里暖着，轻声续道】这一盒善除万病的良药，竟能抵的上数倍的福寿膏。若仅是高价难得便罢了，这两日里，我叫去打听的人来报，这东西的价格在跌——
【人上人的口味是叫人趋之若鹜的风向标，若不加以管控节制，只怕祸将重来。】
天门难开，瀛洲难寻，这都不是人间事。【垂目，盏中是清凌凌的倒影，我笑，影也笑】只怕叫玉岑失望了，我一介俗人，哪里当的起神仙事。玉岑这双眼睛生的好，干净，容不得脏东西。今日我来便是想借玉岑一双妙目，替我看一看在这北京城里兴风作浪的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仅此而已。

只拿油汆肥肉下酒，三两口便腻了，个中夹带些瘦肉，才教人齿颊生香……唔，看上去是位老饕啊。
【就像那群王孙公子对待我一样，我也从未将他们的命放在心上；只因一分对世情的怜悯，才不幸被他捏了七寸。沉吟片刻，低低“嗯”了一声，挑起眉望回去】
我听出来了，悯春是嫌都察院没了我这刺儿头，办事不得力呢。【面上似笑非笑，嗓音却温沉熨帖，并无怪责之意。掌上一潭春波绿，不比眸光更明】也好。我近日读《新城集》，亦见晁君成诗云：九山不锁寻真路，自是人心到后迷——何必求仙问药，自己的道，踏上去才看得清。

分明是兰台少了金镶玉，紫萝锦绣也生尘。【假意叹几息，掌中茶愈凉，半是笑半是】无米之炊，着实难为。
【原只是一个盯字，几息后仍旧追了两句细说叮嘱】大节年下，本不好叫你操劳，只是我接了圣上的指派，两日后动身往川地走一趟。如此，京中诸事尽要耽搁。旁人我不能尽信，唯有托付于你，心中方有些着落。
倘使月余后我仍旧未归，劳玉岑启一封书信，遥送入川罢。【颔首示谢意，含笑道】无以为报，来日仅一份川地土仪酬谢了。

无非多走两趟五城兵马司，再写几张飞帖罢了，还用得着这么客套。【言下之意，则是身如幕燕，只好点到即止——在阴谋分量较低的对话中，我一贯如此诚实】更何况，这会儿茶都喝上了，拿人家手短，总该桃来李答。
【垂首吃了口茶，定盏一斜，那座水镜便骤然雀跃起来，光影在其上优雅地跳动，妆饰着主人的脸，沈静如春月夜】
锦城千里，形胜甲于天下。都说少不入川、老不出蜀，悯春此去可要当心，休教浮云遮望眼，在山水情中迷了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