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时有细雨霏霏，竹骨伞的荫下，烟雨迷蒙的雨幕里去瞧梁上雪的瓦，它们黛青一片衔在山天分界之上，承雨的淋漓，却敲得梁上雪哀哀怨怨——檐下的喜鹊懒散，见人来只管振翅散去，不曾漏一个音。没有畴昔的欢喜，不复往日的讨喜，这一趟，本不当来。）
（想也知道原因，博尔君要进门，便有人迟早要落势——正巧是她罢了。）
钗环翠簪，罗衣绸缎，它们何辜，要咱们的叩德福晋如此忧悒？
（梁上雪是要遭一遭磋磨，才能叫她心气儿沉一沉——我如是想着，入门来瞧，正撞见那衣架上好端端挂着的新衣，料子我记得，今檀说该是衬她，我也颇为满意。是何处惹来的祸，怎生叫她闷了气？）

(坊间博尔君氏入府的消息早已不算新鲜，自入府后不久王府内又添袁氏同平妃扬佳氏，叩德因“诚邸第一人”仍暂掌王府庶务。)
(而消息顺着雨落入梁上雪，外间多是等着我翻脸子，同这位尚未过门的嫡妻一较高下。)
(那博尔君氏前些时日送来的新裳正端端正正的挂在架上，她来时我正盯着那新裳上绣样出神。)
“嗯?你怎看出我忧悒?”
(她如今终得圆满，但婚礼那日我因杂务不曾抽身前去还欠她一句喜。)“还未贺你新婚，怎么眼巴巴跑我这来了?”

（此刻不宜直视她滚烫带醋的眸，于是我假意口渴，去与案上的茶壶寻口水喝，指尖扣在茶壶柄上一探，竟是一壶冷茶——又想她近日心中有气，不得疏解，想来也照顾不到这许多细节之处。遂唤了云鬟，将茶重沏来，免得雨天受寒。）
（做完表面功夫，遣完阁内诸多耳目，才去瞧她。）
得啦，脸都拉到天那边，和远山平齐了——你别告诉我这是你新研究的妆面，要的就是这么忧悒。
（扬佳与富察的姻事，我猜泰半也是明训求的，牛郎桥的缘分，也才一面罢了，到底也不算深厚。故而我没有彼时我臊她时那般娇羞，反而更娴静自若些。）
这不是诚王邸又有新人要进了，我来瞧瞧你还周全得过来么？不欢迎？

(真要说一句不在意那是假，谁人不愿夫君予独一份爱意。我心知诚王非寻常男子，从未奢求独一份的欢喜，但今日又被人道出合该是太明显了。)
“你要是存了心笑我，我这儿可不欢迎你。”
(她是来做说客的，虽处处问我预备如何心情如何但多是试探。是我忘了，未来哪位嫡福晋同皎皎共侍延禧，是熹贵妃身边大女官，她这是夹在青梅与至交之间两难罢了。)
“诚王府除我之外可还有两位福晋，进门礼也是我一手操办，如今甚是娴熟哪能不周全。”
(嬛婢送来暖茶，给她倒一杯又给自己添一杯，装作恍然)
“敢情你也跟外头那些碎嘴子一样等我给新福晋下脸子。”
“怕我欺负你一宫的小姐妹，来我这儿探口风呢?”

（她案前还摊着昨夜整理的筵席菜色，旁边砚中存了干涸的墨，眼底还有些铅粉擦不去的乌色——她确实也真真儿在尽心尽力筹备这份赐婚，从前诚王只是娶平妻，纳美妾，哪里需要动这么大阵仗来显诚王邸的排面。）
（我确实来做说客，但却不是要硬解她心中结。）
我先头跟今檀见了一面，说起你来，人家也是客客气气的。本是要给诚王裁一身寝衣，瞧见这衣料颜色衬你，给你裁了一身新衫，我也觉得不无不妥。
（云鬟重沏茶来，是适饮的温，便为她斟了一盏茶，递到她面前。）
人家是一片好心，怕同你不好相处。你见另外两位福晋进门时有这份妥帖？怎么就这么没心呢——

“我没说不好，亦欢欢喜喜收了。”
(坊间那些流言随着这一身衣衫送入梁上雪，多是说着博尔君氏心思深沉，还未进门便知打点人，伸手不打笑脸人，叩德氏便是心中不服也得受着。)
(但我何必为此较劲，她送一份见面礼，我全她十里红妆，各处妥帖的排场，欢欢喜喜迎进门，偏生被这人说句没心。侧首看向案桌上的宴席菜色，还未写完的请帖，这若是没心那如何才真心实意。)
“你倒是说说我怎么担你一句没心了?”
(富察请婚扬佳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今我眼巴巴瞧着难免有几分酸，但我二人际遇不同我出阁前额涅便没少提醒我，此时她一语我不免又想起。)

你欢喜？（我眄她娇靥上难掩的愠色与急躁，实难将她刻下的表情与欢欢喜喜四个字有所关联，于是用指尖与揉化她眉间山黛团簇的烦心。）你也就骗骗别人——
（不请自坐，反正梁上雪也不是头回来，云鬟们见我也大多见怪不怪。于是我有恃无恐些，仗以自幼的交情，在梁上雪稍稍放肆。有云鬟觉我话中并不堪妙的真相惹她怨怒，作势要来撕我嘴，被我回瞪一记。）
你这阴恻恻的脸色，谁看了不说一句呢？倒不是要你有多欢天喜地，你好歹情绪藏藏人。
（我倒是不敢指责她没心了，她多有心呢——但人嫡福晋还未过门，欢天喜地想着要与诚王邸后院诸妃一消前嫌，共和鸾之鸣，又有什么错呢？都是为了宅邸和睦，家和万事兴罢了。）
你从前在宸闱也算行事沉稳万分，怎么现下关头还叫人拿捏了？人家念着家和万事兴，你却将这副脸色示于众人，你说你有心没心呢？

(清官难断家务事，我如今深有体会。但旁人也就罢了，她与我有十几年的情分，到头来为了一个外人指摘我没心，字字戳在心上一时不知是哭还是替自己觉得不值。。)
“是，我不该日日忙碌操持，也不该沉着脸让坊间传我的闲话。”
“我原以为你会信我，没想到啊连你都不信我。”
(是我千不该万不该，应下着里外不是人的操持差事，我就该甩着手由着宫里派来的嬷嬷随意归置，也不必核对一切用度，按着老规矩不丢面就是。)
(我手里的权本就名不正言不顺的，平妃入府时险些闹了一次，如今嫡福晋入门在即，我所有的认真当成了我存心显摆，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念着家和万事兴，她，她，她，你打进门来说了多少次她了。”
“她是好心，我就不不是好心嘛，呵，行，你们都觉得我在显摆本事是吗，不就是怕我不想交权嘛，待嫡福晋进门我头一个请安便将着烫手的山芋丢出去，省的一天天的被你们瞎指摘。”
(气血上涌一时红了眼眶，她打进门前便不曾问一句我可安好，明知我心有不郁却也要往我心头扎。我二人十几年情意却比不得旁人相伴三四年，又想宸宫旧事一时更觉心里噎得厉害。)
(正欲再说什么，外间嬛婢传话管家在门外侯着要与我核对嫡福晋屋内摆设可否还需添置，阖目长舒一口气，道)
“让他去前头书房等我。”(侧目)“富察福晋，我还有事要忙您先请回吧。”

（我欲给她一个拥抱，却恍然觉得好似来这一趟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可笑。）
小蘑菇，我没觉得你显摆，也没觉得你不想卸权——
（被她又气又急地一路推搡着，直直推到了门边，便正巧逢上管家来与她交接，向来刻下我在梁上雪是讨一杯茶的余地都无，她大约心气儿上头，自顾自的要个清净，便不愿再听我言语。）
（我与她十几年情谊，好似被扬进这一场小雨里，任人踏践。我看向她因羞愤而红了的眼，最终垂下了再想向她张开的怀，变作一个苦笑。）
好。
（再说什么，也是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