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里明明挂着一牙上弦月，但万氏却是这玉庭粉席间丰腴的一轮满月，伴在如朝日般的帝王身侧。在这场筵席间，自己多是缄默地坐着，但眼神却在泰半时候纠结在万氏身上，此刻见她离席，不曾对陪在自己身侧的宫鬟多吩咐，只是亦起身，不远不近地缀在她身后，待她往廊前照壁后行，自己偏取了近道，从照壁前去堵她）
（分明自己是妃位，但惯来不拘这些宫闱尊卑，未待人见礼，便开门见山地称她）
万昭仪
（垂着眼。自己本就较陛下小上两岁光景，同眼前人相差的便更多些，此刻站在昭仪身前，倒像是娇娇柔柔的小女孩面对着家中姑母，本该静静聆训，但仍是显出山海不可移的气势，固执讲道）
按照规矩，也该去太后那处问安的。

（天统十三年，慈壸松鹤不老，恰承九关祥云以为宝庆。众者各办虔心，盛德千岁声似潮水滔滔，自整个凤阙间翻覆殷动。众生喧哗，左右悉是插烛也般下拜的人影，而我手把金炉，显然也当虔心为鸾凤榻上的牡丹旧主燃一寿香）
（沧海桑田物事非，说到底、她元也算极疼我。只这份怜惜，于她是广施恩露、于我则是怀德畏威。真真儿刨根究底，亦无非轻描淡写洒洒水的场面情罢了。若要据此便感激涕零起来，倒愈发显得矫情造作。更何况、孙太后实在不缺我的祷祝，我又何必浪掷心神，偏凑上跟前儿讨人嫌？只怕在慈宁眼中，我赛施施连做一颗弃子都不配）
（因这向兀自趁众人举樽时离席，哪想金莲未迈开几步，老天不爽，下畔辄吹皱一池春水，遣来个程咬金拦我去路）
规矩？（话音落，我不过略肃了肃。陈妃尚未及破瓜年纪，瘦瘦的身条儿，嗓声也细。这畔儿赶着来似是开罪，可气儿却悬在嘴边儿，半点没往心里落。我本就烦闷，加之吃了两盏酒，更懒怠粉饰太平）昌妃若是个明白人，便该知道，规矩便是给人破的。
（譬如，国朝万年，唯我赛施施得天子锡点昭仪，赐宸为号。我虽是个苦出身，没能有高门淑好的眼界抱负。然就侍銮帷数载，亦早早儿目濡耳染好些至德要道。所谓动则得咎的道理，不消旁人再三点悟——宫鬟枝头飞凤凰，此番失之慈宫，全也在意料之中）
（眸含春水流盼，末了落停在她处，反笑起来）陛下常说你聪慧，你该明白的。

（待她前话才稍稍落定，便紧着接口，但因着张口时，自她身后挟来的晚风格外急，扑在面容间，声便是极细的一声响）
不是的。
（再扬着眼，笃定道）宸昭仪，你说的原是不对的。
天下事，不难在立法，而难在法之必行。若打破规矩，眼下坐在皇座上的可以是肃王，也可以不是朱家，而这将会陷万民于水火倒悬。
（昔时与华昭仪裕翠亭论法度，因着是同龄，又比她伴君王身侧更久，自己讲起话来便有些儒冠的意味，此时却不然，因眼前人曾是陛下少时乳母，今日身携隆宠，早些年也是我们几家养在王府里的贵女们，私下偷偷模仿的对象。雪颌抬得高，下文里也带了些小女孩的赌气）
陛下常说你善解语，却只是如此。

（橙黄橘绿时，秋宵月色清辉了如雪，映在昌妃青玉的那张脸上，便似敷了薄如蝉翼的一层霜。她起小儿便是如此，通身裹着一派檀香似的淡调子，配上薄薄的脸、薄薄的身段儿，益发是皇宫中清冷孤洁的代表。我原只当她早熟，不屑与同龄淑好玩作一处，尔今这番话闻来，倒更似语不投机、人不投缘）
昌妃——（我亦用极疏离的口吻唤她，半弯的凤眸里两块剔透琥珀熠熠着，不曾退避半点锋芒）我今儿是来吃酒祝寿的，并非要同你论道经邦。何况你也知道，我委实是愚人一个，书读得不多，许多事总还依陛下得暇指点师授。
（这，自然便意指寿安宫中不可言说的风月事。几家贵女自幼偕长同处，早也窥下彼此之底蕴，这些年来我如何自笑颦间讨俏，将小天子扑倒龙床，面前人自应是心知肚明。只不过，纵然自恃妖冶丰姿，刻下于小女子面前打起哑谜，亦不免微晕红潮一线，是而略略正色，玉音婉转又添）
是而，你说的原也不对。我固然驳不了你的道，却未必解不得陛下的语。妄揣圣意便是僭越，但我想陛下或垂怜我、抬举我，总该因我尚有些得力之处。昌妃，我与你素无瓜葛，你又何消劳神费思，偏搁一只眼睛在我身上？
（白惹得人不痛快）

（冷着声调，拨给她另一番义正言辞）虽是吃陛下的酒，却当是祝太后娘娘的寿。
（分明不进冬日，但因着她讲到“得力处”，才想起她为何能一朝得封昭仪的缘由，冷玉似的耳朵尖一红，但声线仍是拿捏极稳当）陛下是陛下，他垂怜天下苍生。亦是君子，便当抬举有功之人和有恩之人。若我们的行事叫天家起了丑闻，你扪心自问，不当是有愧陛下和天下吗？
（在前面戏曲的尾声里）
宸昭仪
（双手交叠着摆在月华裙裙门前，垂着脑袋，距她身侧半步，却只是半步的距离，不肯离得再远些，只她一动，自己便随着驱一下裙间疏落落的马面褶。像是当真同她较起劲儿，不仅要将眼睛搁在她身上，甚要将人捉回太后座前，张口间，仍是提点道）
宴一会便要散了，该回去再次拜得太后娘娘才对。

（骨所以鲠，刺人也。当下聆得“丑闻”二字，当不得面共桃而竞红，真真儿是又羞又恼又怨，却亦羞不得恼不得怨不得。与小天子云雨翻迷的旧闻，虽碍着孙太后的威慑未尝于庙堂上激起骇浪惊涛，可这等花间事最是闾巷草野的聊资，日后又如何敢再奢望野史稗官笔下留情）
（小陈氏正义凛然的论调，一瞬引她攀上道德的高峰，反戈捉起我的痛脚。可她不知道，道德礼教永远只能束缚住她自己，却半点绑不住我。那些所谓廉耻忠孝，是她蛮横而虚无的枷锁，不是我的）
（我低眸，眼风恰足以掠过小陈氏的颅顶。我轻声地叹，柳眼中反添怜惜，伊这张利嘴虽是唬人，可到底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焉知鼓了几鼓气才敢来我眼皮底下咬牙硬撑？思及此处，娇靥复见春色，下畔儿削如葱根的纤指攀上她吴云鬓，重替她扶正了摇摇欲坠的金爵钗）
是呀，陈昔昙——（这样唤她果然舒服多了）时候确是不早了，你才当去拜别太后娘娘了。想想，若你这女御史为了纠我而误下礼数，可要如何是好呢？
（语罢，委委佗佗开颜舒眉，正是柳身一转扬长去。什么规矩礼数，快快见鬼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