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一眼,王小石略怔:“哮喘?”
“正是。”戚少商点头。
王小石回身抓药,一面开口:“竟忘了问戚兄一句——别来怎样?听得朝廷下了赦令,你不回连云寨,还留在京中?”
“你不知?”戚少商讶然,继而苦笑一声,“知交丧尽,大娘另嫁。我本想看破红尘,求死出家……”
“啊?”王小石一惊,急忙转身,险把手中药材撒下。回过神,才一笑:“现下没有,日后,该也不会动这心思了罢?”
“未必。或许了了而今俗务,便披发入山。”语气愈发萧然。
“怎么?这可不像戚兄你为人啊!”王小石把药杵敲得震天响,“连你都谈禅了——”想笑出来,想想,又还是忍住。
“我怎么不能谈禅?”戚少商偏着头,微微眯起眼,瞧着他。
心下一块伤,隐隐已被牵得痛起来。
“好。”王小石放下药杵,煞有介事一问,“达摩西来何意,‘禅’是何物?”
“天晴日出,雨下泥生。”戚少商懒懒答,“打滥了的机锋,有何可提?”
“那你又参悟出了什么?”王小石大眼一霎,搓了搓手,“雨下泥生啊……好冷。”
戚少商愣在原处,片刻,反问一句:“你说呢?”
王小石笑嘻嘻道:“求之不得,不如不求——顺其自然的好。”
“顺其自然?”戚少商眉头一皱,“谈何容易!既然不求的好……”冷眼一睨,反问,“你好好在美罗镇待着,入京来,又做什么?”
“来碰碰运气。”王小石拿起药杵接着捣药粉,笑得明朗,“今日能碰上你,说不准过两日,便有奇遇。”一侧头,笑道:“也是顺其自然。”
“当真不如不求,不如不得。”戚少商深深叹了口气。
“不如不得么……”王小石停下手,思忖片刻,一笑,“我倒觉得,最坏也不过就是得而复失,从头再来。”
“与其得而复失,不如未得。”戚少商涩然,“你不曾转过这一遭,不会明白。譬如我……倘若可以,不如未入霹雳堂,不如从未识得……大娘。”
王小石微微一笑:“你既然都看透了,留在京师做什么?还有什么割不断、舍不下的?”
“我……”戚少商语塞,苦笑道,“自然没什么可留恋的。可是欠下了一身人情性命债,还不清,便撒不开手。”
口中说着,不知哪一句触中了伤处,几乎要倒吸一口凉气。
——愧对的人,其实太多。
只是此刻想起来,最难以面对的,却是小楼上那片白影。
想来,终于答允诸葛留在神侯府中,不止因为离去的铁手,也是因为枉死的金剑童子。
因为回京之后,无情的那一场大病。
“红尘么,待得愈久,陷得愈深。”王小石包好药,眼里略带黠笑,递了过去,“这药,给谁的?”
“无情,成大捕头。”戚少商苦笑,“他有旧病,这些日子春寒,又重了些。”
“无情……四大名捕么?”王小石眼睛一亮,“你同四大名捕都成了朋友?”
“朋友,怕算不上。”戚少商略迟疑了一下。
铁手,或许确然可算作早有交情的挚友。
余下几位里,与追命一番赌酒,与冷血一场斗剑,便可亲逾兄弟。
然而真正生死过命的无情,戚少商却始终无法确定,是否能够得上“朋友”的界限。
——如果仅是熟人,当初不惜逆君叛国的热血交契,易水江边长吟相劝,又算什么?
——如果是朋友,如今的患得患失,欲近难近,又算什么?
其实无情并未因金剑之死责怪过他什么。只是戚少商心里,到底存着这一点芥蒂。
不敢深交,不敢深谈。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看不透愧悔二字,四大皆空,不过是虚。
拿过药包,戚少商淡淡一笑,掩住心头飞快掠过的凌乱思绪,恢复了平时淡然傲岸的神色:“小石头,改日我再来寻你——怎么说,故友相逢,我该好好请一杯。”
“那我可不客气。”王小石一笑,“带上我白大哥,可好?”
戚少商笑道:“自然该请。不知这位白兄大名……”
“他么?”王小石侧头想想,“名叫白愁飞,与你年纪相仿,才华傲气都非同小可。”
悻悻一笑,补上一句,“如今,正在市集摊上卖画。”
“一个穷字,消磨多少英雄。”戚少商一叹,一笑,“改日我向神侯引荐一下你俩可好?”
“神侯……”王小石愣了下,急忙摆手,“我是不必。白兄他性子高傲,未必喜欢。”
戚少商笑道:“那么改日见了白兄,当面问过他如何?”
“多谢戚大哥。”王小石爽朗一笑,一本正经开口,“冲你这句,改日来买药,银钱什么都好说!”
戚少商一躬身,点头一本正经回话:“多谢贤弟照拂。”
一句出口,两人对视片刻,撑不住一同大笑起来。
走出回春堂门外时,雨已比来时大了许多。
挟着药包,戚少商颇费力地打开了伞,缓缓踏入雨中。
王小石重又拿起药杵,开始捣药。
三月京华,街巷寥落无人,静得刺骨。
那时他们都有些倦了这静。
三日后一场暮雨里,王小石同着知交白愁飞避雨苦水铺中,无意邂逅了当时的金风细雨楼主,苏梦枕。
而戚少商欠下的那一场酒,很久以后,也没有机会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