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克从高空慢慢慢慢地飘下，忽然注意到地表上巨大的影子。他有着巨大的翅膀和尖利的喙。林克又一次清楚地感觉到梅德的风，从自己的颈背处刮来。他飞在天上降不下来，他的影子盘旋在地表升不上去。林克无法自制地松开了双手，重重地砸在地上，膝盖和手掌刮了伤，疼痛异常。他下意识地蜷起身子，用额头亲吻那个影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我还活着。
我还活着。
我还活着。
……

力巴尔飞了起来，林克犹豫了下，还是沉默了。他转头往前走，力巴尔就在他身后盘旋着飞。先猛地上升，又俯冲下降，但总离林克很远。他从空中俯瞰海布拉蜿蜒的群山，和其中林克的身影。他评判林克背上的弓，数着他袋中的箭，最后又不由自主地望向他脑后扎起的簇发。在白晃晃的雪原中，林克像是成了自己的地标一般。力巴尔无意识地诅咒利特血缘赋予的奇佳眼力，并开始蛮不讲理地期待一场暴雪，或是一场偷袭。他渴望野狼或恶鬼的嚎叫，或是雪山漫长的嘶吼，来淹没自己心中不断沸腾的愿望。

力巴林给我感觉适合一些老式的少年漫片段。

他想嘲讽林克，说些苛责的话，想质问他为什么不尽快拯救其他人，或是“他的公主”。但力巴尔心知肚明，他已经尽了全力。他看林克落地的动作就知道，他的脚踝和手臂都未痊愈。力巴尔不知道他是怎么受了伤，但是他心口发痒。或许是想冲下梅德和怪物一战，或许只是想飞到天空中。
他知道，自己必须赶林克走了。

力巴尔的孤独是他自己的，林克的孤独也是他自己的。林克帮不了自己，他也……
力巴尔沉默了。t

他不是讨厌林克。他是讨厌那把剑。他的身份。将他，还有那位公主变成的模样。他觉得海利亚人是一群蠢货，去相信一些古老可笑的预言。他怨恨这些古物束缚着其他人的人生。

对他而言，力量就是力量，不附加什么条件，不在乎血缘，不需要迎合别人的期待，不在乎任何眼光——哦，除了一群崇拜着他的雏鸟。林克慢慢悠悠地笑了。

他们在暴风雨中，意外地陷入了寂静。林克说了很多话，力巴尔却陷入了沉默。他不太习惯他人示弱。他不确定对方是否在寻求帮助。但无论如何，都与他无关。但他也没有嘲讽林克。他竟然也是个能说话的人，能察觉自己被厌恶的人。力巴尔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林克依旧是林克。力巴尔依旧不喜欢他。或许他只是听到了身后两个孩子的呼吸声，所以什么都说不出罢了。

力巴尔很吃惊。他没想到回到利特村，居然还能见到林克。第一次，他只是陪着公主来。他给力巴尔带了三文鱼，说是村中孩子的礼物。
他们说，希望力巴尔大人多陪他们射箭。
力巴尔想，真应该教会他们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尤其是海利亚人。

上升气流
力巴尔注意到林克的时候，暴风雨尚未降临。哈特诺海滩仍是一片静谧。日头高挂，碧水清澈。除了这位利特族的英杰，还没有人注意到周遭隐隐骚动的气流。
力巴尔从北方来。他追着龙的踪迹，从阿卡莱朝南，飞过拉聂耳山脉，正沿着海崖，清扫零星的怪物群，就注意到了蛰伏在海对岸的那道灰线。一路上，力巴尔都刻意避着人烟和村落，但此刻风暴将至，他朝哈诺特村的方向投了一瞥，即刻俯冲下到了海滩边。
然后，力巴尔就看见了林克。
确切地说，出现在他视线内的，是一个金发少年的背影。他半跪在地上，被两个持着木枝的海利亚族孩童围住，正在指导他们挥剑。
少年的动作和身形都很像林克，后脑勺也和他一样，扎了一个松散的马尾。他身上穿着青蓝色的英杰服，也的确背着那柄传说中的“驱魔之剑”。但力巴尔依旧无法确信，因为那名少年在笑。他的笑声异常干净，伴着木枝敲击盾牌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地响，让力巴尔莫名想起了每个初春，在屋檐上跑跳的第一场雨。

他犹豫片刻，扇了下翅膀，轻巧降落。少年察觉身后的动静，即刻旋身，举盾防御，右手同时伸向了剑柄——下一秒，他认出了力巴尔，力巴尔也认出了他：的确是林克。面露讶异，甚至有些窘迫的林克。
换作往常，力巴尔一定会忍不住挑衅两句。
“——你们在干什么？”他扬起头，疾声道，“不知道风暴就要来了吗？”
他没再去看林克的反应，而是原地起飞，绕着浅滩盘旋了两圈，确认没有其他徘徊于此地的傻瓜。待他飞离浅滩，阴云已然盘踞了山崖，细雨卷起迷雾，空气愈潮愈重。力巴尔辨出林克的时候，他正背着两个孩童，沿泥泞的山道艰难跋涉。但他们甚至未及半山腰。
力巴尔俯冲着陆，蹲下身子：“我来。”
林克愣了愣，将两个孩子安置在他背上，轻声叮嘱道：“不要动。”然后，他脱下自己的斗篷，望向力巴尔——他全身上下都被雨淋湿，却依旧昂着头，用锐利的目光丈量自己与山顶的距离。
林克踌躇了下，只小心翼翼地将斗篷裹在了孩子们身上。
与此同时，上头传来了隆隆响声。毫无疑问，是落石的前兆。力巴尔焦躁地“哼”了一声：要想在风暴袭来之前登上山顶，已经不可能了。
现在能做的，唯有立刻避难。
力巴尔仍在思索，就瞥见林克飞奔起来。他穿过小片灌木丛，在紧靠峭壁的一处断崖停下。力巴尔紧跟其后，朝下俯视，只望见正下方的崖壁上长着一棵粗壮的松树。而林克随即一跃，在下落的同时捉住一处枝干，轻巧一荡，就不见了身影。
力巴尔于是发现，松树的枝叶正好掩住了一个山洞。洞口很窄，仅供他勉强降落，但内部很深，岩壁也足够结实。
林克将两个孩子领入洞内，用随身携带的木柴和火石生起了火。力巴尔则远远站在洞口，轻甩着翅膀，觑看暴风雨的动向：已是正午了，外头却晦暗如夜。灰白的浪潮吞没了整个浅滩，正与崖壁咆哮相击，连他们所处的岩洞也微微发颤。从狭小的洞口向外望去，仿佛整片大陆都将要沉没一般。
但力巴尔毫无惧意。他探出头去，用喙触碰涌动的风，努力压抑自己飞行的欲望，又无意识地用指尖抚摸着背后的大鹫弓，想象自己在暴雨中与敌人酣斗，想象拉弓的力度，和弓箭出弦的道道弧线——咻、咻、咻。渐渐地，箭的声音越来越响，盖过了外头的雨声。周围陷入了寂静，一切都在下沉，唯有风在上升。
他在上升。
不知过了多久，力巴尔突然注意到身后的脚步声。
他回过头去，发现是两个海利亚孩子。他们烘干了衣服，也总算意识到，刚才载着他们在天上飞翔的不是一条羽绒被，而是一只前所未见的大鸟。他们猛地扑到力巴尔身上，捉着他的翅尖晃来晃去，要他“飞高高”。
“喂——！”
力巴尔手忙脚乱地将他俩从身上扒拉下来，又退后半步，张开翅膀，威吓性地竖起全身的羽毛，但孩子们只眨了眨眼，就又凑了上去，显然是毫不怕他。力巴尔正束手无策，就清晰地听到林克偷笑起来——可恶的海利亚人。他内心骂道，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林克则从袋子里掏出两只苹果，微笑着将两个孩子唤到自己身边。
力巴尔拂了两下翅膀，林克接着掏出第三只苹果，向他示意。
“哼。”力巴尔抱着臂，昂起头，“大敌将至，没想到驱魔之剑选中的‘勇士’居然如此懈怠，还有闲工夫陪小孩玩。”
林克没有再笑，但也未生气，只是和往常一样，默默地将苹果放回了袋内。力巴尔嗤了一声，正要转身，却听到林克说：
“公主在研究哈诺特村的神庙。
“希卡族的护卫正跟着她。我想随行，但被她拒绝了。”他停顿了下，又道，“这些孩子是偷溜到海边的。他们的父母很担心。”
力巴尔愣住了。
他没料到林克真会回答，而对方似乎也未期待他的回应。林克垂着头，兀自往火堆里扔了些木柴。火苗忽地跃起，抚过他的脸颊，顷刻又变小了。而从海利亚人脸上一闪而过，近乎失落的表情，让力巴尔不禁诧异：他所知晓的林克，竟是这样的人么？
他答不上来。除了兵戈相见，力巴尔从未预想过，也不希望自己和他会有任何交流。但现下，他竟不断回想林克适才的表情，与在海岸上听过的笑声。他感觉从腹部涌出了一种微妙的不适，不能用任何情绪来形容，更像是在训练中不慎留下了错误的肌肉记忆。他下意识地想嘲讽林克，却又一时说不出什么来，只是看向一旁的两个孩子：若不是林克多管闲事，来海滩找他们，或许这场风暴真会多出两个牺牲者。
于是，力巴尔听见自己说：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里有山洞的？”
林克立刻抬起头来。
“小时候。”他答，双眼熠熠，“哈诺特村是我的故乡。”
“……哦。”力巴尔沉默片刻，干巴巴地补充道，“听说拉聂耳山有能产生气流的龙。我正在找。”
林克眨眨眼，又一次张嘴，显然是想继续这次莫名其妙的对话。幸好，他身边的两个孩子吃够了苹果，开始缠着林克，要和他继续练剑。力巴尔便背过身，再次走到洞口。但他无法继续思考飞行或射箭，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身后的人声，在狭小的空间内不断回响，无法平息。
渐渐地，外头的风暴倒是小了。力巴尔不作道别，就扬起双翼，朝远方飞去。

利特族的信仰里，死去的灵魂会受女神庇护，解除一切地上的束缚，去往天空。他们相信自己活得不如其他种族长，正是因为这份特殊的庇佑。但力巴尔想，或许女神会对命中注定的勇士网开一面。他忽然想象出白发苍苍、体态佝偻的林克拿着降落伞，颤颤巍巍从天上向他靠近的景象。力巴尔不禁扬起嘴角。若是为了那样的场面，他自负自己还能再登上一百年。
因为林克一定会来。
于是，力巴尔没有再看远处的两个身影。他昂起头，扇了下翅膀，朝着苍穹飞去。

林克是抱着无法实现的偏执在海布拉山脉行走。他感到自己很无力。无法实现的无力。既无法帮上公主，也无法实现什么。他觉得自己身上很重。但又无法缓解。

林克在思考什么？
在此之前，他都未思考过力巴尔的事。他见识过很多与力巴尔很相似的人。他受嫉妒，也受羡艳。林克并不将这些事情当真。大多是比自己更年长，更有经验的人。力巴尔和他们一样。
他逐渐意识到，力巴尔讨厌的也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