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正是乍暖还寒时候。细柳叶上的露珠滚下来，打湿了草尖儿的薄霜。早膳时一碗鸡丝粥只囫囵用了几口，毕竟心心念念的都是一会儿与真真的海底捞月之行。
与外面的薄冷截然不同的，是店内热气腾腾的一片，不由得想起上次的缥缈峰，只是这里的雾是热的、是香的，勾得人食指大动，看什么都喜欢。
雀跃地等着小二端菜过来，正要同她说话，却被身后一群人的交谈打断了思绪，听着好像是要去应招修庙的，谈论的无非是能否被选上、有什么油水之类。
“传得倒是热闹，听着感觉明儿就能开工，倒没听说这庙到底是要建在哪处。”

【早早进了海底捞月，挑了个窗边的座儿，锅子沸着，人望着，等待月月的到来。窗外有个老人家在哭，求着一位官老爷，说祖上的基业在此，万万不可迁动。那官老爷只是从鼻孔里哼出尖尖的声儿，抬手作势要打，嘴里说的是“这是几辈子的功德，别不识好歹”，两人便各自散去了】
【正恍神，见人来了，便替她煮起虾子来。耳闻她与后桌的声响，长筷在涌动的红汤搅弄，将红了脸的虾子夹入她碗中，轻声道】
“为什么，修庙。有、用？”

低头搅弄着青瓷小碗里的酱料，被这热气熏的有些口干舌燥，端过手边儿的酸梅汤抿了一口，酸意与凉气在口中交织，荐宝一般同她说：
“这个好喝，你尝尝。”
听她问及修庙这事，撇了撇嘴，漫不经心地答道：
“奉祈神佛，以求庇佑。这不是裴太后久疾不愈，咱们陛下忧母心切，又不知听谁提议了句修庙，然后就……试试呗，万一灵验呢？”
孝母顺亲本为人之常情，如今只因做这事儿的是当朝天子，一家之情便成了天下之令。慈恩寺也好，玄都观也罢，就连许愿树上也缀满了“裴太后安”的红绸。日里祈福祷告，夜里放灯求神……这样算来，也不能说是天下之令，毕竟连天上的神仙也没能置身事外。
“尽人事，听天命。神佛若是想早点安生，也是要裴太后早日大愈的。”

【抿了一口酸梅汤，比之梅子酒的清冽，倒是更为醇厚些，滋味也绵长丰富，入口回甘。又喝了几口，认真听她说话，这才想起前几日确实听到一些修庙的风闻，似乎是圣人的母亲病重，需要修建一座崭新的庙宇，来成全他的孝心与祝福。这本是无伤大雅的事情，不过我看却有不少百姓因此受难】
“为何、一定要修，呢？百姓、不乐。”
【我简短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然后垂头专心晃荡起锅中飘扬的羊肉片。脑海中想起方才的老人家，心里很不是滋味。大肆修建，神佛若真有灵，庇护了圣人的母亲，那么万千的子民，谁来庇佑呢？恐怕圣人是不会关心的，手握权力的人，向来不会真的关心百姓是否真的幸福。终究碍于我并非地道的长安人，未敢宣之于口】

为什么要修呢？
身为人子，为母亲患疾而日夜忧虑，竭尽所能还母亲一个安康，本是心诚纯孝。只不过他是万民之主，他的一时之策，便要万千子民俯首相趋。
巍峨宫墙里，金銮宝殿上，站在最高处的人是很难听清下面的声音的。
黛眉微拢，斟酌着措辞，同她道：
“我这样同你讲，或许不大恰当。就比如我想送你一枝缥缈峰的梅花，于是要我的丫头替我去寻。她寻梅的途中可能会迷路、会受冻，但是于我而言，我只是想要送你枝花罢了，一桩雅事。”
更何况君王之侧，总会有人寻到好听的词儿去称颂他的功德，即使有人反驳，又如何呢——天下他最大。
晃了晃手腕，碗里的浮冰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儿。不管怎么样，我还是相信天下共主是位仁善的君主，只是很难保证最后结得善果，以及……不时有点任性？
“在你我看来属实是没什么必要的，谁知道旁人都是如何想的呢？”
眼神轻轻往后瞥了一下，这还有等着捞油水的呢。比了个嘴型道：
“离谱。”

【虽然我晓得她只是同我打一个比方，但还是在心领神会的同时，冲她摇了摇头，以免日后当真有什么可怜的小丫头挨苦受冻的，那可真是罪过了】
“不用，我、给你、摘。”
【我瞧她倒是真的很喜欢缥缈峰的红梅，早知上回该给她折一枝带回来的，瞧瞧，如今吃个锅子还心心念念的，不知道下回又要怎么闹腾着踏雪寻梅了。替她挟了一把油菜，一块鲜嫩的肥羊，又豪饮了一碗酸梅汤，压下了心内的思绪：终归我是管不了的，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我才入师门，怎可替昆仑招来非议】
“坏人。弄他们。”

看她的注意力反而被引到梅花上，舒平黛眉，夹两片羊肉给她，唇角溢出笑意：
“打个比方而已，我可没有那个折腾人的癖好。”
嘶，我倒也不是说陛下有这个癖好。
思绪百转千回，最后也只能落下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目之所及未必全面，心之所想也未必透彻，力之所及更是流于微末，我们又能做什么呢？到头来，不过是过好自己的日子、勿行恶事罢了。
说话的功夫面前的盘碟里堆满了她夹过来的菜，这口还没咽下，那筷子就又递了来。
“真真小女侠，你是喜欢投喂吗？你能不能自己吃两口？”
我毫不怀疑，倘若我说不乐意吃肥的，她能把肉剔完送到我嘴边。
“弄！要不，咱俩去当监工？看谁偷奸耍滑偷工减料，罚他啃树皮！”

【她说是没在内涵陛下，字字句句可都是带着刺儿的。掩唇轻笑，故意点点头，取笑她的欲盖弥彰。还好此处人声鼎沸，并无旁人注意桌上的你来我往，要是被人拿住了做文章，还真是头疼。心中念着方才的事情，总是有些难以下咽。下意识又夹了筷肉去，讪讪一笑】
“好，我吃。”
【垂头将两块凉到适口的羊肉塞入口中，一下子有了食欲，又夹起一只虾，肉质鲜甜，吃的正开心，又听见她意有所指，说起上回那对行骗之人，便想也不想，一口应下她的邀约】
“没问题。”
【不过修庙之事，怎么任我们为所欲为呢？我依稀记得她的哥哥在朝中任职，似乎官职还挺大，不然她家的宅子也不会那么气派呀。低头吃着虾，抬眼看她，乌曈如纯良的小鹿】
“你哥哥、能帮？”

监工一事，原是打趣说笑的，却不想她却当了真，甚至还想到了我哥。
一口小油菜含在嘴里还没咬断，就被她这句话呛住，热浪在口中翻腾，赶紧端起酸梅汤狠灌了一口。舌尖儿卷了卷上颚，被这一烫，眼里也蓄了些水雾。
细细地抽了两口凉气，这才倒开空同她分辩：
“你还真想去呀？说着玩呢。”
且不说阿兄能不能帮上，我都能想到我去找阿兄提及此事的荒唐场面，他肯定会怀疑我吃错药，然后告诉我喜欢捣弄灰回自己屋玩儿去。
“风吹日晒，扬尘飞沙的，又累、又吵、又乱，还不一定碰上些什么糟心事，就是能混进去我也不去。”
“你也不能去。”
抬手揉了揉眼睛，而后狠狠给她夹了一筷子肉，道：
“好好吃饭，别逗我笑。”

【认认真真地问她，却没想到她呛了起来，忙递了帕子过去，角落上绣着一朵小小的山茶。怎么急起来了，是不是太兴奋了？啊，怎么是在说笑啊，我还真的考虑过要同她做个监工来着。有些失落地“哦”了一声，我们江湖中人，才不怕什么风水雨淋的呢！但她说我不许去，那能怎么办呢，那就不去罢！但还是认真地补上一句】
“那……那、你哥哥、看着。”
“慢点、吃。”
【既然这个想法被她全盘否定了，我也就不再打这个主意，专心吃起肉来。吃得肚子鼓鼓胀胀的，还好长安的裙子宽松，听说从前裁衣的风气也已经过去，可容纳下我暂时的发胖。尽兴方归。】

【本就约好了要与大侄儿在朝会后一同吃锅子，庆贺老头子我来之不易的官帽。岂知这小子竟敢在朝堂上口出狂言，越发不把大伯的教导听进心里去了。从前他还不是这副样子呢，乔明远那个老糊涂古板得很，又被张氏管教甚严，平时闷屁也不敢放一个，瞧了就叫人窝火。还不是我带着这个臭小子上树掏蛋，下河捉鱼的，就连下棋如何耍赖的家底儿都尽数教给他了，这小子倒好，在御史台当了几年状元郎，了不得起来了？】
“来人，给你乔爷爷换酒。”
【越想我越生气，鼻孔翕张，喷着热气，皂靴踩着板凳，上身倚着腿，不时哼哼两声。手上却不停，卤过的毛豆清爽可口，脆生生的还不粘牙，就着酒不觉吃了半盆。打了个酒嗝，见他姗姗来迟，磨磨唧唧，看了就来气，拍着桌子远远指着他的鼻子】
“还不快过来给我坐下！”

今日这一顿饭，我本该是要贺大伯初登金殿，为升朝官而准备的。却也没想到宣政殿局面并不为我的初衷所控，公私内外也叫人难以兼顾。我不知道他是否当真生了我的气，故而明知该赴约，我却在出宫门时磨蹭了一会儿，绕路去了一趟御史台。
再到永宁坊的时候，天都暗了。人不多，雅间清净，铜锅里头的汤汁咕噜噜沸着。我走近一看，锅里空荡荡，连片羊肉也没有。
大伯毛豆吃得香，脸色却不如何好。
朝里迈的脚便又退了出去，低声嘱咐小厮多上些新鲜牛羊肉，再落座的时候，我故作乖顺，给他斟了杯酒。
“这不是来了……”
我将酒杯端到他手边，讨好地笑了一下，问：
“气着呢？”

【眯缝着眼，看他进来半步又出去，兜兜转转的，原来是去安排吃食去了，冷哼一声，暗道这小子还算有点良心。接过他的酒，仰头一骨碌喝了个干净，浓眉一竖瞪他】
“你怎么着？在这明知故问？”
“圣人给她老母修庙，合情合理的，多孝顺的一个孩子？你莫提什么国库空虚的空话，你说那么多，圣人能改变心意？他老李家的钱用在老李家自己人身上，还轮得到你过问呐！”
【又续上一杯酒，一饮而尽，咂了咂嘴，哈了一声，难耐地打了个酒嗝。说上了气头，照着他的脸扔了个毛豆壳子，双眉紧蹙，脑袋偏着，拿一双乌定定的小眼死盯着他，试图从他的面上找到一丝愧色，能得心安】
“还什么'身担一国重任，后才为人子’！怎么着，你乔仙茂比他会做皇帝是不是？你知不知道你大伯吓出了一身冷汗啊？你现在做了大官儿，就不把我的话放耳朵里了，是不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