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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桐其椅，其实离离。岂弟君子，莫不令仪。
（晚膳后，照常在典春衫陪芝芝顽闹半个时辰，然后牵着她，回到殿下特辟与她的衍天、独属于她的一方小净土，念一首诗，或是《论语》，来哄她入睡）
（衍天里未曾燃起灯烛。这阕诗尚念了个开篇时，暮色还朦胧、昏黄地笼罩着越王府；待一阕至尾，夜色已经沿着藤蔓与风，慢慢地攀过池塘、檐廊、屋脊，涟漪似的，在满院一层层荡漾而散）
今天睡得这么快。（直到芝芝的降生后，我才晓得，仍有那样多的事情我以前从未历经过。在阮参军跟前长大的时候，毋论是男子、女子，又或是鹤发、垂髫，皆不曾因何而异。可陪着芝芝长大的几年，我渐渐知道了，小孩子有着很脆弱的肩脊和骨头，掌心、脸颊也额外柔软，初生的牙像是一颗、一颗小小的米粒，被沾在她那张会甜脆脆唤“娘亲”的嘴里）
（……很多，很多）
（我并不知晓，更准确一些来说，是明白，原来自己也是这样长成的）
（稍拢着仿佛被月色浸润、打湿的袖，替芝芝盖好衾被后，隐约听到廊外有跫音响起。回过头，半掩的门扉处，檀色的横木被灯辉烘出一个暖洋洋、细绒绒的绒毛边儿）
殿下（见是殿下与擎灯的吴管事后，不曾起身，只先抬着掌，让吴管事在门外候着，这才去迎已撩袍进屋的殿下。夜风清致的窗柩旁，他挡住了半分月光，我扬起头，在一片靛蓝的昏色里，声也落得很轻，像一片离梢的叶，轻轻落进他耳底）芝芝刚睡着。
今天不忙吗？

【盛夏夜，自朱雀门南去，月朗灯明，行人如织】
【几里外的巷中却肃穆清净，长竹挑着御赏宫灯，在风中摇曳竞辉。膝下独一个女儿，从来爱惜，连小楼亦建在芳树楚楚、草木深深的后园旁，平日悉心教养，亦甚少见生人。譬如眼下，只主仆二人，由吴月明亲手提了一盏灯，橘光穿过婆娑树影，远远望见庭中灯火阑珊，不觉放缓了步子】
【门扉半开，见一人从昏暗处迎上前来，黄衣皎皎，月色斜照，映出一段雪白的颈。笑了笑，伸手抚摸人清丽的脸，温声笑道】
不忙，今天是初七。
【去岁芝芝尚幼，我与她初为人父母，无一刻安心，汴京夜色再好，终不得尽览】
先看看她去，怎么不点灯？【牵住美人衣袖下的手，缓步走至榻前，借着从窗格投入的月华，信手翻过一本青皮册，待看清纸上诗文，眉眼轻轻一抬】显允君子，莫不令德……芝芝喜欢听这个么？难怪我哄不好，苏明允抄写的那本寻不见了，下回，将你这本借给我。
【才牙牙学语的年纪，不曾想小女儿有此等天才，竟能以《诗》佐眠，尤记我童稚之岁，也不过读些简单的千字文，连字也识不全。轻缓将书搁了，再去看榻上的小孩子】
【绡帐早已垂落，只隔帘看了几眼，似睡的不安稳，拉着人转身便往外走】
好了，莫扰她，趁州桥还没散市，我们走吧。

（娘亲的声音像炎节时滴滴地打于横塘侧一碎池的细雨，缓缓落过，绵密得却并不让人生出半分躁意，也的确只剩丝丝柔淅）
（这让我想起几日前翻起一册新制的《千字文》，尚浅浅地讲及，“盖此身发，四大五常。恭惟鞠养，岂敢毁伤”一行，女傅骤止于此，只让业后对这句反复思悟，“如此便算是全了您对殿下与王妃的第一番心意了”。而现下，我却并不足悉这番用意）
（我又开始琢磨着娘亲今日的这篇，似乎周复于同样的困境。可惜这日暮不沉，反是华灯既上的派向，远远地不知映着汴京哪一个街角坊肆的灯宵月夕）
娘亲...
（我在这样静倦的时光里，一面轻轻地还想唤着身侧的娘亲，一面却任由那黑溜地小乌珠阖着了，昏昏的穹色透过半掩的门扉和窗隙、打了极瘦的一缕在娘亲的裙织侧，我费着点点力气也将绒绒的小脑挪过去，和她挤得很近，其实是为了沐于同样的光下）
（天青色笼过这里的一切，如一派通盖而开的伞面，把它们都照得如一瓯湖池，尽管这是将夜的前篇。可那时却只闭眸享着这样的暖洋洋，不去计较，沉落也是以后的事）
（门被推开的一刻，咿呀的声儿切切入耳，我却没有睁眼。只多添出一丝如青竹般的嗅气，我便知是爹爹来了。夏日里的那重清风行过越王府的青石板路，横塘处拂散着岸柳与池间未绽的花息，延过了一川又一川的檐脊，像是被谁洒入汴河一碎星子）
（假寐至此，也可谓天衣无缝，直至一句“州桥还未散市”明晰地点出）什么市，女儿也要去。
（已是急着不去掩饰，一睁眼，却已见娘亲和爹爹已至门启处，正要踏身而出之时。心急之下，便一不小心从床沿直接滚落而下。扑咚坠地的动静大得连身侧的奚女姐姐也未反应过来、慌忙来抱，小小的手脚却在地上还有劲扑腾着，不嫌痛，只一味道）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檐廊外有一捧很轻盈的月色，被他信手拿掌心掬着，再递来咫尺之距，便所有风声、蝉声都霎时息止其间）
啊，今天是（怔怔讷讷的想了半刻，想到时，因不愿吵醒芝芝，只抬起眼睛、偏颐望向他，楹唇抿作殷红一枚枫叶，是在笑，也是在无声地咬着“七夕”两个字）
这些书，都是以前我在西苑的时候，殿下曾要我读的。当我读起这些诗句，也与芝芝讲过很多次，“爹爹喜欢”，（凭借着很贫瘠、生疏的伎俩与本能，我邯郸学步、亦步亦趋地，开始做一个小女孩儿的娘亲。原本握惯冷兵器的那双手，在钟娘的“耳提面命”、谆谆教诲下，也渐渐学会仔细熨平那些袖尾、裙摆的细褶痕，学会替小女儿编好两支很纤细、漂亮的小辫子）她自然肯听的。
（芝芝睡得很安慰，锦衾被紧紧攥在她小小的手中）
（我时常会在她睡后，一个人坐在帐旁，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想，以后的她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像典春衫那株蓬勃的棣棠一样，在某一天、在我满怀的祈盼里，在我与殿下的庇佑下，长成最鲜秾、最潋滟的一枝芳华呢？）
若点着灯，她就不肯安生睡觉了。（夜色被掩在窗外。我慢慢回握住殿下的手，指尖叩在他手背，一壁亲昵地“抱怨”着）
（却应着那句“走”，与殿下还未能离开衍天、迈出门槛时，绡帐后陡生变故）
摔着哪里没有？（身着的夏衫裙裾一动，下一瞬，便柔软地撞进了她怀里。见她折腾着自己的小小身躯，也不喊疼，仍悉心检查、摸索后，才稍放下半颗悬着的心，轻声又问）自己起来？
（阮参军教我事事躬为，我从来谨记。可如果芝芝闹一闹——甚至闹也不必，只耷拉着她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喊一声娘亲，我就要心软了）

娘亲！

【天外月色清水一般，波光徐徐，笼住万丈红尘】
【小楼在典春衫旁，不必出户，在室内站立片刻，衣袍便能沾上荷香。怔了怔，望看人半晌，方记起旧年那些可笑的举行】是么，你还记得。
其实我不喜欢。【今日燕居，寻常文士巾冠，蓝衣翠佩，腰间松束一条革带，语气也几分慵散，看向人眼底的清泓，收拢手指，低头含笑道】我给芝芝念过《太平广记》、《拾遗记》，她说鬼怪可怖，教人一整宿睡不好，白日便起不来，转头却又要听。你说，这是为什么？
罢了，不说她，想先去哪？龙津桥的荔枝膏…
【我比她高许多，步子也长，言笑之间一脚已踏出门外。不知为何，从方才始，莫名预兆未然——这道不高不低的门槛，我与她必不可轻易越过。此刻，话音尚未落，但闻身后扑通一声，立即扬起一阵稚嫩的大呼，其声愈高，顷刻扰乱了一室安静】
【阿笙比我心急，已趋上前去，待她与女侍一番验看无碍后，方抬了眉】
你也要去什么，戌时二刻了，还不睡？明早又不肯起。【我待小女儿不算严苛，却也少容忍她晨时偷懒，可人毕竟年岁小，未待我说完，已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事已至此，不忍再指责，叹了口气，俯身无奈道】
我来吧。【将人拎上胳臂，揩去颊边垂落的一枚大珍珠】真要去？
半夜出门，不怕撞见黄鹢小儿、三丈垂脚鬼、孙家女？【缓步行至窗前，明光不及之处，葱茏花木、潇潇风竹也化作夜色中的“精怪”，又问】也不怕黑了？

（窗牖旁，落下一地很浓、很亮的月影）
不许去。（小女儿软糯糯的哭腔，仿佛在心头织起一团棉絮，无端地让人心软。只是……我将一段颇为无奈的太息，徐也散进这片夜色里，从殿下怀中接过芝芝，任由她将眼泪簌簌、胡乱地濡湿肩侧。待抽噎声渐渐歇止后，放柔了臂腕，与她眼睛对着眼睛）
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同娘亲讲，娘亲给你买回来（才盥洗过的小姑娘，身上裹满了清甜，像碾碎了一粒新制的澡豆，香气扑鼻而满盈。我搂好这颗长满绒毛、撒着娇的“小桃子”，轻声询是）好不好？
（这才安抚好她）
（芝芝尚稚，生得嫩，不过这一会儿的工夫，已将一张脸哭成湿漉漉一团粉。仔细替她拭净眼泪，见她肯乖乖卧入她叠好的帷帐、躺进她那张小小的衾被里，再三嘱咐钟娘后，终肯阖好窗、拢紧门扉，与殿下一前一后、相携离开泽天）
（只是，那团棉絮仍轻盈、软蓬蓬地填在胸口，叫我堵得有些难受）
若真让芝芝去了，一时的兴致过后，大约又闹着要睡觉，嫌人潮太吵、灯市太亮。（是解释给殿下听，却更多的，也是在安抚自己。素商甫至，典春衫里的那一池清潭，已泛着微微的凉意。我在岸边迟迟、踌躇地驻足，见殿下伸出手，才低着眉，慢慢地笑了笑，将手放进他温热的掌心）芝芝很黏你，你不知道吗？
那（便又提起那段被小女儿打断的闲谈，与无暇答来问询）殿下喜欢什么、想去哪里呢？

【芝芝出生当日，大雪满城，琉璃银装，寒冽之气席卷汴京】
【外间天冻地坼，室中炭火烧得却盛。我坐在炉旁，望着白裘中那张红且皱的小脸，新鲜，陌生，也不甚好看，便从未料想我能与这个“不速之客”有分毫灵犀。谁知，不过三年，竟对人喜恶了若指掌。臂弯间沾着乳香、皂香的小女儿，闻言微微一颤，乌黑的眼珠中显出几分怯意】
【而那池水中涌出汩汩清溪，却是在一句温和的“命令”之后】
【我不知怎么哄好哭闹的稚童，从前待成稷是，如今亦是——也许没有天赋，只得垂手看母女二人喁喁低语。末了，摸了摸小孩子光洁的额头，又任人在袖上蹭了一捧泪，方垂下纱帷】好，全买回来，乖乖听你钟姊姊的话。
【再出户时，月已至中天。松缓了一口气，迎着水潭兴起的风，旧年关于大雪、炉火的景象与记忆俱已消散，只余下妻子温轻的声，与初秋式微的蝉鸣】
【缓慢驻足，握住人伸来的手，未答所问，只低声道】
她有些像你了。
你总说芝芝像我，却忘了她成日黏着你，也会更像你。【沿青石子路往外，青篱曲折，万竹浓翠扫天，风过处一片萧萧。二人本急于赶市，此时却不约而同放缓了脚步，似不舍这片刻辰光。拨开一丛斜生的海棠，摇了摇头】才多大年纪，以后有的是机会。
【抬起头，斑驳竹影从面上掠过，露出眉梢笑意，又挨近些，牵着人的手晃了晃】
方才问你喜欢什么，要去哪，你还没答，我与你一样。

我不想她像我。（后一句落得很低，被掩在细碎、潺潺的流水声里）
至少（袍袖被风一点点鼓动、翻涌着。我在打得深浓的竹影里，细细蹙起眉头，然后越过这阵风，把自己放进殿下的怀里。素日里，抱着芝芝的时候，好像总是在抱着小小、软软的一把麦芽糖。我努力放软自己的肩脊、腰肢，却仍旧笔挺，仍像在青州蒙尘的那柄红缨枪）不要像我小时候，那样的……
（那样的什么？话只说到这里，又缄默下去了）
（旧时教诲言犹在耳）
我是不是和以前不一样了？（结着薄薄一层陈茧的掌心，慢慢地在他衣袍处重叠、贴合。可分明纤细、清瘦的指，早就如同汴梁城里那些小女娘们一般，会敷起鲜亮、趁时令的蔻丹。便如同眼下，待指尖在他身后交握、探出时，仿佛长出一颗颗鲜嫩的杏）刚刚那一瞬，我竟有些怀疑阮参军对我的垂训。
好像，（泄气似的，眉尾谢却了小半截儿，袒露出一些很不像自己的、很笨拙的情绪）也已经不太能想起我的枪。
（这些年，被他、被这座府邸，赋予了很多我以前从未有过的情绪。那些情绪像是一粒、一粒隐有光华的珠玉，被装在由他制成、薰以椒兰的木椟之中，交给我。我悉心捧着的时候，会懵懂，会茫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去龙津桥吧，殿下。（不过他信口提及的东西，到底还是记得。我垂下头，摩挲着，找到他的衣袖，也找到他的手）我想吃荔枝膏。

【衣襟沾香，如推开户扉、蓦然撞入怀中的春风。一怔，伸出手，将人紧紧抱住了】
【天上是一弯弓月，秋夏之交，明辉朗照，却比夏时冷清几分，或许是林下风疾，只觉月色凉如掬水，唯怀中一片温暖。寥寥几句，已读懂那些她未宣于口的情绪，待话音落尽，方轻抚着人微僵的脊背，直至坚如修竹的骨一节节卸去戒防，化为一根柔软的藤萝】
阮春疑是将门子裔，承父祖之志，做一竿锋利的长枪，这没什么不对。
【顿了顿，将下颌伏在人颈间，沉吟片刻，又接道】
如今不一样了，阿笙可以做的事，还有更多。
从前的事，也总会忘记。【其实她生来与我一样，注定不自由，我爱她，却爱得十分绝望，只能将人从一座牢笼救出，而后囚进另一座牢笼。如此，才能许人天长地久】别怕，我陪着你。
【言讫，执起那只摸索而来的手，点点头，与人相视一笑】
好，还有雪泡梅花酒、沙糖绿豆、“雪莲子”，我不曾尝过，一直好奇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