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浓时，寅时才过，日色便簇拥着从屋檐的角椽处流淌下来，掷出满庭的金玉颜色）
（我总是醒得很早）
（冬日，会声阒、小心翼翼地起身，去瞧茶笼、燎炉里燃着的兽金炭；夏日，则要去看一看向隅处的几方冰鉴，安置得是否妥当；秋日，汴梁生燥，床边总有一盏将莲子熬得清甜、软糯的汤。而春呢？越王府的春日，大多数时候无需我做什么，只谷雨临近的那几日，会有大片的天光透过窗纱，先是床沿，而后渐渐越过锦衾、床帷，落在殿下眼前）
（那不过十数日的卯时初，我也只需要斜倚着引囊，然后伸出手，将那一枚春昼下高悬的旭日，遮挡于殿下安睡之外就好）
（一如眼下）
（难得地，今日是谷雨，细雨却不曾淅淅沥沥地落满整夜，整座府邸被繁盛的金黄包裹。待我坐好、敛着眉，将眼睛从覆窗的霞影纱处，怕惊扰了什么似的，一点点、轻轻挪回，却低头的瞬间，意外地撞上殿下已然清明的一双眼。也不知道他醒来究竟多久了）
殿下（未来得及收回手，只放低了高悬着的腕，掌心捎来的影仍像两枚尖尖、小小的青叶，拓在他眉间。因神思还不够清明，连声也有些哑，沙沙、沙沙地，恍如细雨打芭蕉）怎么这时候就醒了？

【我对雨的察知一向敏锐，泥土的腥气、新芽的涩苦、以及檐下芭蕉的簌簌摇动声——满怀心事，又逢一场潮湿春雨，足以让人难眠。以往会披衣起身，坐在窗前听，直至天际微明、风静雨止，一册书也已翻完。如今唯恐惊动同衾人，不敢动作，只得合目养神，竟莫名睡着了】
【醒来不知时辰，怔怔望了片刻，见天光跃过人指缝，散成零碎小星】
土膏脉动，雨生百谷，便醒的早了。【我本不想欺瞒，却不觉避重就轻，笑了笑，握住人未收回的手。明光大盛，重重青帐与窗槅之外，是与雨夜全然不同的晴昼。向榻里翻身，缓慢闭目，摩挲着掌握中纤小的手】什么时辰了，吴月明还没来侍候，大抵尚早。
方才在看什么？
【她随侍多年，远比旁人周至妥帖，此事不知做了多久，一时眼眶酸涩，竟不知从何问起。略沉吟，平淡提起了另一件事】
昨夜外间风雨疾，庭中新开的海棠，应已落净了。
【言讫，莫名想起金明池畔那双碧波眼，遂又问】你喜欢什么花，遣人去挑些种子植下吧。

卯时一刻。
殿下可以再睡一会儿。（因不愿打搅殿下，未曾掀起衾被，又再度卧回枕侧，只偏过半扇肩，也轻轻交叠、蜷着双膝，好让右手落在他掌心时，教他能握得更惬意一点儿。寝衣是迎岁新制的蜀锦织缎，袖口裁得有些长了，刚好盖住交握的一双手）时辰到了，我会叫吴管事进来的。
（春风料峭，自如地穿过扉堂）
在（一时间想斟酌字句，却抿着唇，又不知该从哪里更迭）
在看光。（在晴日悬天的映照下，室间浮尘，日光雪亮，檀赭色的廊间木骨愈显霁色，枝桠葱茏其间，摇曳着独属春日的清影）这个时辰的日头会照进帷帐里，有些刺眼，我怕你睡不好。
（我其实已不大记得凋敝、枯萎在蓉城的几盆兰草是何模样，连名字也记不大清了）
玉、魫（在殿下身边，哪怕我从未流露过对于莳花、或是缎锦的忖量，但只要他询及，总是水到渠成般地想他的喜好、兴致，也不晓得是因为喜欢他，便喜欢他喜欢的东西，还是纯粹地，只是听他的话。待一字顿过一字地念完，我低眉望向殿下阖拢的眼，低声地问）是吗？
（做阮春疑时，心里是阮氏、崔氏，与青州的演武场；做阮阿笙时，是华淑妃、越昭王，与这座总是在扩制的府邸）
（贫瘠得再无其他）
我喜欢兰花。（下意识般答起前问后，稍顿着话，偏又想起蓉城的那扇窗。窗前风铎锒铛，桃花散满庭。轻轻笑了一声，很是认真地说起）殿下，种兰花吧。

【值三月初十，楚王凯归之期将近】
【及笄的阮春疑、越昭王妃有一副得天独眷的声嗓，宛宛缓和，咬字清爽，如迎风舒展的青叶，曲曲折折的嫩齿，比少年时柔韧，亦比少年时多情。心中微微一动，盔甲卸尽，莫名地，泛起一种名为“不舍”的情绪】
你醒着，我也不睡了。
【自监国之初，我日日晚归，虽寝于同一屋檐下，二人从未有过松闲空暇。养神片刻，方缓慢睁开眼，此时日渐升，从榻沿攀援上美人珍珠色的云衫，一片光华流转、温和内敛，显得分外乖顺。不觉将目光移至人面上，轻轻一笑】兰花，你喜欢兰花么？
好，府库里那几个乌聊山玉盆，你拿去用吧。少植几株，别太劳累了。
【她曾是武人，身骨或比寻常人好百倍，却也不吝施与千倍的关护。拇指抚过人掌心，那一处处如薄石的旧茧，何处消减，何处夷平，竟已了如指掌】
【良久，再抬眼，望向人晶莹的杏目】
兰花娇贵，再挑些能植在庭中的，梅花、芍药、棠棣、木香、紫藤萝，你喜欢吗？

嗯，喜欢。（很乖顺地，在渐次明亮的日色里垂着眼）殿下说的，我都很喜欢。
那我也再躺一会儿。（入了春，哪怕无人侍奉的屋宇内，还是能聆得一点儿来自檐廊外的、万物起蛰的声音。我在熹微的声响里，掀起锦衾一角，再度卧回殿下身畔的软枕，窸窸窣窣、窸窸窣窣，不晓得又会吵醒那一只未醒的春虫）
（这是最寻常不过的一个春）
（骤雨疏风会打落海棠，堂前燕会归巢，落进帷帐的日色也不曾缺席；却很久没有那般携着手，在龙津桥慢慢地走，以及推窗望月、观四时风物的时候了）
殿下（不知道从几时开始，连我也逐渐学会叹气。眼下，我正不自知地叹息着，侧过身，慢慢地拥向他。因未盥洗，也未篦发，细绒绒的额鬓便零碎、薄雾似的，要蹭过他颌角）我懂得的东西很少，也不了解汴京这座城、不了解宋宫，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前些日子，我见了哥哥一面，他让我好好遵从你的安排。其实他多虑了。（提及这些的时候，我自顾自地讲，已经看不见他是如何的神情）不管你要我做什么，哪怕没有缘由，我都会听的。
（缄默一瞬，将脸也敛入他襟怀，犹豫地添道）
可是，你只让我种花。（我可以替他挡去身前刀光，对风雪肆虐、滔天的庙堂却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