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途出生

论幼儿的快乐如何被扼杀

我自牡丹苑过，见苑中芍药开的正盛，其中央的嫩粉尤为耀眼。昨夜雨刚歇，草木还沾着落下的珠露，不顾奴仆的阻挠，以堪堪高出矮丛一个头的身形，拿着披荆斩棘的气势，穿过荆棘丛林抵达中央摘得余容花。
获得珍宝的勇士衣袍被打湿，靴底也裹上一层泥，勇士不会在意，伤痕是对勇士的嘉奖。幼小的勇士此刻只想将这朵花献于他眼中的世界，一路飞奔至寝宫，开心自嘴角溢出。
“阿娘？阿娘！”
左寻右看，转身时见一婀娜身影临窗而坐，立刻收回踏出的腿，迅速回身奔向女子，及至跟前也未收速半身扑在女子腿上，一手扶着膝，一手举着历经“千辛”所获献于女子眼前
“阿娘你看，我为你摘得花，这粉色阿娘戴上一定好看。”

2
【溢满苑中盛春，百花浮苞与漏盏在几重毒日辣辣的催生堪折中终是展颜，趁夏迟春暮之时去修残枝。偏偏，还领了只小猴。】
【许是神媪都见我日子过于清闲，与虔心供奉赢借丝丝垂惜，叫仙童送来一双儿女。谁想却是另入极端，再无清闲时候。眼疾手快也躲不过，一双五指印子豁然膝头，晨露和草泥成画。擒住两爪指缝衔泥的小胖蹄子，裹上綉帕带离躲得远远儿。】
“跑什么，瞧这一手泥又要抹我身上。”
【愠色又转阳晴，对上顽童的赤忱多语责难实在苛刻。只借裹手之力又拉近身前，拂打襟带沾尘。】
“摘花儿跟去西凉河摸了鱼一般。”【手心卷叠四掌相握，浮泥一拭。】“都入崇文了，怎么还这样冒失，不能庄重些？”
【粉花玉杆十分娇嫩，幸得一路迎风还昂立苞种，只掰芯探蕊侍弄好模样。瞧瞧，里头还裹携一只蜜蜂尸体。小指浅入使上巧力用甲片勾出交握指腹摩挲，羽翼和头身一齐碾个粉碎。】
“这花开好好儿的，你把它摘下来作甚？不过既然是你摘的……也罢，留这一支且再去多折些，也不必簪入鬓颜，待会抱回去咱们还得一瓶满春。”
【又吩咐看护小猴的身边人。】“别总跑，要走。擦擦头上的汗。”
【目去又归，才晓忆綉花小绢叫小皮子拿去绞个通身泥，不得用了。】（414）

我父为天下之主，明宫中的女子如百花样盛开实在太多了，而幼儿对母亲的爱是天性，母亲即是眼中的完美。被捉住拍打去衣衫的尘埃，却是不肯再走，偏偏要亲自为其簪花。
“粉色娇嫩，最衬阿娘。”
至于为何如此坚持，则是前些日子路过花园，见父与尹娘子同游并亲自为其簪花，此情此景从未在母亲身上见过，稚子是从模仿开始成长，于是便有了此幕。泥爪被擦拭干净，干脆趴在母亲膝头晃晃她的双腿
“阿娘，让我帮你戴吧。”
又言及入崇文馆，我向来听母亲言，皇子庄重仪态不能忘，被提醒后不情不愿的起身，诉着自己摘获的艰辛，企图得到人的一二赞赏。
“放瓶里有什么好看的，我见阿耶也是摘最好看的戴在尹娘子头上，我怕这朵被他人摘去，特意提前从崇文馆出来呢。”

4
【春霭时芳的闲暇来之不易，幼艾春衫与尔汝綉帕，总有许多缠縻拘绊。丝虑万千之人易生华发，这样偷来的时候着实不多得。尽管珍瑰，却还是被毛头小子打碎敷愉。】
“噢，是何时的事？”
【我想起随白雀一齐远去的日子，那时的仙居也有一对双生。被吵闹的时候，她是如何做的呢？我念起自己曾日的主家。两位公主幼且知事，大不会有我此刻的失语。】
“我儿对崇文三千课学不屑一眼，反倒去瞧你耶为旁人簪花。”
【春衫卸手闲花落地，僵持在唇舌浅浅盈盈反倒化作一抹讽味，掩蔽慈目。】
“玩岁愒时，你自提前下了学，今日课业又做过几分？”

我贪恋母亲偶尔露出的温情，想尽办法讨她欢心，然而却是弄巧成拙，原是流露温柔的眉目变得疾言厉色，芍药掉落地上无声无息的碎了几瓣，就如此刻的心，一时间置于膝头的双手不知该如何摆放，嗫喏着不成句的词。
“儿只是。。。儿只是。。。”
我将纯真与赤诚捧在人前却被忽视、反要受到责骂，我尚不能理解母亲用意，入崇文学课是遵父命，用工是母令。偶尔逃课我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窗外有人声与鸟鸣，屋里唯有沉默，她的厉色令我畏惧，没有言语仅以目光审视着我，令人垂眸不敢再看，心中有不解到头也化为一句认错。
“儿知错了，阿娘不要生气。”

【稚子初心淳粹，本意为善。不过总归是贪玩的年纪又不喜陈习拘束，连今日课业也能为一捧死物抽离时辰。花自艳丽，只可惜捧高跌落也融入沉泥。无声无息的倚在鞋边，也如面前的小孩儿经受摧折。】
“不要再驳我的话，”【我捧起他垂头的脸颊，一如为我奉上那株被随意遗落的花。】“母亲是不会欺你、害你的。”
【我不是虎狼一样的母亲，却总用锋利的尖锐对他的柔软。讨厌他的不稳重和过分的纯粹赤忱。长阁可以看到朱沿墙掠，是他不愿抬头去望的天地。我祈求元君的临赐，却在消磨时光中发现做母亲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诞衍的是一位皇子。】
“今日的课业要加倍。还有明日的，一并罚了吧。”
【花朝办的很好。我想起三月的旧事。般娘为我亲手折下的一丈红被我簪在鬓边，众妃的万紫千红，却不敌牡丹和秋海棠的争艳。关于花的故事，元年的春日已经书写太多，本不该都化作尘泥。】
【于是我把掉落的花用团扇撑起，那样在瞬时间枯萎瘪闷的花瓣，也曾有过在枝头傲立的一瞬。我从未说过自他出生前的事，这样粉嫩的花，自始自终都不为我所喜。】
“人看过大红，就会不喜粉艳。独独簪一朵有什么好的，百花齐放才叫春。”（406）

课业的加倍，意味着没有玩乐的时间。而幼儿天性爱玩，我极力的压制住这份天性，压制住想要反驳的心，锢住头颅的手松开，紧绷的身子得到松解，直起身整理好失落与委屈，向端坐的母亲行一礼
“儿先退下了。”
母亲口中的大红与粉艳，多年后我才能理解。而母亲不会害我、欺我，这句话像一道枷锁一直锁着我，直到很久很久，我仍旧没能逃出。

代郑观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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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郑观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