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众人散去,已经是更深露重。早春的夜里颇有些料峭的寒意,周少朴受了冷气,又忍不住一阵咳嗽。木青雨倒是在这阵响动中回过神来,转过身面对了自己的新婚丈夫,她一双眼睛里带着怯意,是个茫茫然无所依的模样。
周少朴不忍心看她,但又不得不看,四目相对,他轻声招呼了一句:“木姑娘,你坐吧。”
木青雨依言坐了,然而身姿还是僵硬的,屁股只搭上了椅子的一个边儿。一片静默中,周少朴犹豫着再次开口:“今天是不是吓着你了?”
木青雨垂下眼睛,还是没说话。一个脑袋微微摇了摇,幅度小得几乎看不到。
心情复杂地看着她,周少朴决定换个方向:“木姑娘,我冒昧问一句,你……今年多大了?”
这次她不得不出声了。垂下来的头发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声音细细地从头发缝儿里钻出来:“十五岁。”突然又想起成亲前媒人的嘱咐,于是赶紧改口,“不是,马上就十六岁了。”
这是她进门来第一次开口说话,音色稚气未脱,让周少朴也愣了一下。他长年重病缠身,很久未出家门,在判定姑娘年岁这一本领上不似同胞弟弟造诣精深,然而木青雨的形象和声音都太过稚嫩,此话一出口,他就直接将她划入了“孩子”这一范畴。皱了皱眉,他有些迟疑地继续问道:“你嫁进来之前,他们怎么和你说的?”
木青雨这次的回答终于带了一点儿情绪,是满满的困惑不解:“谁……和我说什么?”
周少朴无言以对。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他知道自己造了个天大的孽。勉强坐直了一点,他说:“你别怕,我……我不会欺负你的。”
木青雨思索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对于男女之事,她正处于一个似懂非懂的阶段。她嫁人时是个小孤女,没有母亲教她,而媒人也只是在她上轿前草草嘱咐了几句。除此之外,就是从之前偷看的话本中读到,某某小姐为某位公子所搭救,免于被地痞恶棍“糟蹋凌辱”,至于这“糟蹋凌辱”具体是怎么回事,她就完全不清楚了。只知道一个良家女子一旦遇此不幸,就会“失了贞节”,要么“悬梁自尽”,要么从此“生不如死”。周家大少爷所说的“欺负”,想必和“糟蹋”是同一个意思,如此说来,自己似乎可以暂时幸免于难,可是媒人所说的“洞房”又是怎么回事儿?她思来想去,想不透这其中的关窍,而这些问题也不好向周少朴询问,只好老实地闭了嘴,继续点头。
她不是点头就是摇头,弄得周少朴也彻底没话了,但又觉得不说可能更好。挣扎着下了床,他向木青雨招呼:“木姑娘,你到床上来好好休息吧,不吵你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一瘸一拐地往桌子边上挪,短短的几步路,被他走得摇摇晃晃歪歪斜斜。木青雨这才注意到他的左手不对,手指活动不开,整只手半握着蜷在胸前。不光是手,木青雨觉得他左边整个身子都不怎么灵活,走起路来也用不上劲儿。这叫什么病呢?她在心里想了半天,把自己见过的人一一比对了一遍,然而找不到类似的情况,更不能直接开口问。等她再次回过神来,发现周少朴已经坐在了桌边,将头枕在了胳膊上,是要伏案而眠的架势。
木青雨这回是真惊讶了,惊讶之后,则是极度的不安。新婚之夜,自己占着偌大一张床,却让一个病人枕着桌子睡,怎么说都感觉不太人道,再说,万一他睡桌子睡出了事儿……她想到了那位声色俱厉的周老夫人,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生怕自己会被扒掉一层皮。瞻前顾后地思虑了好久,她走到周少朴身旁,想要把人请回床上去,然而不好意思直接上手;想要叫他一下,一时间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再度思量了一番,她谨慎地选择了一个最不会出错的称谓:“大少爷,还是您去床上睡吧。”
周少朴没答话,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能。他发病之后气力不济,先前说的几句话已经是强撑,头枕在桌子上,几乎是立刻就昏睡过去,木青雨叫都叫不醒他。
人叫不醒,木青雨索性就壮了胆子,抬起他一条胳膊搭上自己的肩膀,预备将人架到床上去。周少朴病了多年,身形消瘦,但毕竟是男人的骨架,她强咬着牙才没有摔倒——要是把人摔死了,麻烦可就大了。扶着人的时候,对方的脸无意识地擦过她的面庞,让她小小地心惊肉跳了一下。她五岁那年家中遭逢变故,父亲和兄长同时罹难,是在母亲搭建的女儿国中一路成长起来的,对于男子,本来有着天然的厌恶和畏惧,但周少朴这个人好像不那么令她反感。可能因为他是个挺客气的人,她心想,他叫我“木姑娘”,说话彬彬有礼的,行为也不让人讨厌。她随着母亲在人情冷暖中挣扎了多年,知道在这种境况下,愿意称呼她一声“木姑娘”的人是不多的。可是他的病……木青雨又皱了皱眉,她实在想不出什么病看起来会这么严重,不过周家家大业大,将来应该能治好吧。她在一晚之中密集面对了太多前所未有的难题,每一道都是茫然无解,怀揣着重重困惑的心事,她也不觉倚着床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