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宫无疑是壮观的，这沉香亭哪怕只是其中一角，也可自此窥见其富丽。抬头时，能望见月明星稀，玉轮璀璨，亦能看见辽阔的夜幕只剩下毫不逾矩的四方模样。
月色迷蒙，觥筹交错，我许是有些醉了，神智却依然清明，我分得清此时在何处，亦知晓此时该克制几分，是以倒了盏乌梅浆——可顾不得是否伤身了，只盼着自己不要做些出格的事情便好。
醉意散了些时，我瞧见那抹倩影，疾行几步，柔声唤道
：阿姊。

月升上来的时候，欢宴就该到了尾声，至于为何迟迟未结束，大概是这样松弛的时刻实在是少有，便是最严肃的长者，也不愿意去打破。
我让其他膳房的娘子撤下部分残羹，改换成瓜果，这样既清甜，又解酒，而忙过这一阵，却也觉得自己腹中饥饿，正打算找些糕点垫一垫，就瞧见了江月。
：江月，你脸这么红，是吃了酒？

我试图追问过许多答案，譬如阿耶阿娘何时回来，譬如汤圆与月团以后如何，譬如阿梨如今境况……还有就是，朝玉阿姊如今如何。我好像总是在想许多事情，所以在难得酒意上头之时，便稍微纵容自己片刻。
我在遇见阿姊时，无比庆幸，幸好不曾让旁人见得我这副样子。我点点头，又晃了晃脑袋，才道
：恩，就吃了两杯，不曾想就上脸了。

好在这是在皇宫，月色下的少女被酒微醺，脸上透露出柔软的娇态，这时候不像那个温和沉默的小妹妹了，我惊讶地发现原来岁月在江月身上，也有了不可忽视的痕迹。
：今日佳宴，偶尔贪杯两盏，也不是什么大事。
又从袖中拿出小小的一枚佛手递给她，佛手香味清雅醒神，用来解解酒味正好。
：要陪我走走吗？

我在宴上时，时刻记着要少用些，以免失态，又以酒能消愁而自我宽慰，幸好在彻底坠入醉意时生生克制住了。趁尚未有人发现，醒醒酒再回去，却让阿姊撞见了我的醉态，本是愧意多一些，但阿姊终归是温柔的，原谅了我此刻模样。
接过阿姊递来的佛手，送至鼻尖轻嗅，眼前朦胧散了大半，唇角弯起，是道谢，也是撒娇。
：好，多谢阿姊~
闻她后话，上前挽住她臂，
：好呀~阿姊，小真最近可想你了，天天央着我带她见你呢。

一见到她，很容易就卸下心里的包袱，只短暂的来做曾经的闺中少女，还好夜渐渐深了，烛火也不甚明亮，昏黄的月下来，我们携手走着，慢慢悠悠，就算说些什么私房话，也没有人打量。
:是我平时太忙了，没有什么时间出宫见小真，这几年，真是劳你费心。
:我瞧着她年年的书信上字越发好了，这还要多谢你为她请的先生，她如今学问如何，会作诗了吗？

夜色渐沉，月亮的清辉也逐渐暗淡，不愿打扰我与她的交谈。这样的时刻难得，我悄悄拢住手心，像是藏住了什么秘密。
：哪有，小真很可爱，也很乖，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说到小真课业，我不由多说了几句。
：我也这么觉得，小真聪明，学什么都快，单学字时，先生就夸了好几回呢。
：作诗——先生提过，是会的。只是这作的第一首，怕是得阿姊来听。

我就这样静静听着，在宫中鲜少有这样平顺的时刻，一时又觉得，把小真托付给江月是何等的明智之举，我就像一只风筝，飘飘摇摇，毫无根系，老师曾经是牵着绳子的人，可如今老师故去，我也不知道日后所向何处。
:她这样聪慧，日后便是离了你我，想必也能好好生活吧。
说这样的话多少有些不合时宜，但我万事都看得很悲观，若我一辈子都不离开内廷，若来日江月成婚，若魏王府再难支门庭，这所有的假设，都在我内心梗了许久。
:要我来听，等她生辰那一日好了。
:今日，我也想起一首诗，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呸呸呸，好端端的，阿姊说这话作甚。
话虽如此，我也知道，这些事在不远的将来也许会成为现实，不止小真，我身边的所有人都会如此。可我不敢多想，也不敢多提，似乎只要逃避，这些便不会发生，我还可以再多贪几分欢愉。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时光倏忽而过，我们都已变了模样，可天上月依旧孤悬，望着人世匆忙，来来去去。我垂下眸，仿佛就可以藏起快要溢出的悲伤。我岔开话，不去答接着谈论便更为悲伤的话，只是撒着娇道
：那我与小真可都扫榻以待了，阿姊不能食言。

她不愿意再讲这些伤心事，我也不好再接，虽然我们彼此都知道，别离是近在迟尺的，我甚至不知道是明天还是后天，时间在这里不是尺度，而是一种折磨人的刑具。
:是我的不是，明明今日见到你，应该说些开心的事。
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可想了想，发现的确没有什么开心的事可以拿来搏笑，大都是平淡无奇的。
故而只能两人一起，静静地看了会宫里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