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亦非我头一回侍驾养心殿】
【此处不比乾清宫纵深又闳廓，多少要矮些，悬山顶抱厦颇有人情味地矗在每间屋阁前头，旗履哒哒儿地踩上一品金砖，御窑烧制出的珍器便被来来往往的妃媵臣工、宗戚皇族、乃至于跧仆匐地的貉奴，皆踏进或松软的鹿毡靴或锋芒的棉蒲鞋底，针线匝出满脚纹路，跫声络绎也匝出华彩地砖上的坐立难安】
【气息与痕迹全遍布在这。从数百尺外落辇，迎面来倒非哪一闸剔红色的桧木门，抑许是哪一墩莲花桷的盘龙柱，应作一海摩天俱由江川运数与春陵流甲所弥罩，谁也禔能敢不承命地步入，这团溶溶的王气。待稍定神，方谛清那灿灿如旭的黄琉璃瓦顶，下头阔七间，进深三间，我拈足截奔正中敞间，“中正仁和”匾额下顺了顺碎发】
【天子像它的化身，绕过屏，往后殿的两小门曰恬澈、安敦，我打左畔儿瞧，似嵌着他一双视括八方的眼，右厢去探，又缀罥着他两张渊听四荒的耳，北墙书隔悬一柄他横剑嵬眉，没头苍蝇般地打个旋儿，才提起精神，自西暖阁向三希堂去了。而我身后遗落斑点的澄金天光，是他虎纂的符文】
爷今儿个，怎又把这帖快雪时晴拎来玩赏，两日前才伺候您题跋过的【福了福身，很自然而然地趋近】哦，是刚从横玉斋回来，听“小周翰林”论过甚么文，又想起这遭风雅？【他该是知道的：我的算计，我的小心思，我此刻分明不很怀好意的唇弧。欺身过去，扯了扯蟒袍袖角】怎么啦——
【这神情就像在讲，来罢，骂我骄扈恣肆罢，让我们因一桩心照不宣的恶作剧而泯然一笑】

【遣令新造的青石回首母子螭龙扣闲章才方刻成，适将新裱框留白的快雪时晴挑出，拈来启试留印效果。故不久前才接一枚宸翰钤文的“羲之顿首”后，又被留刻方正四字，篆曰：抗浮云之志。】
【腕力微压，使油墨落痕成型。身侧衣香浓郁，渐如云流烘捎而聚，无需侧目，便知她已自如省略了请示万福免礼。也懒得计较，只把盖章翻过另面，予人瞄了一眼新样，即顺手将物什置入案前书几式多宝格中。那小型收纳载具原是紫檀嵌骨搭配，外置边框似白蜡微黄，觉之与厚重木色多少失调，复刷金漆掩没。】
翰林名号，岂堪冠予女子。
【不久前正因靖嫔陈谏“还礼前罪”，依言临幸横玉斋。待观成妃反应拘束，甚似刻意回避，排斥接驾，便知其亦如未经改色的象牙。于是在一片珠藏琳琅间兀突嶙峋，难讨心喜。而布划者，实属有意横拦更深——从元年长春截路始，叩德与周氏遂生结怨。心非不知，但丝毫无意化解、阻止她们间宿恨。宫中无聊，妃嫔间或是尤甚。多些近乎执着、纯粹的爱憎去打发无所事事，不失为一种消遣。只要不将犹如市侩妇人间彼此拉扯、诋骂、嘶吵摆向御前，又何须涉水清查池底污泥几寸？】
【是以只瞥了眼明靥妩媚，饶显洋洋自得的神态，姑且配合为伊仇雔置评一语，承至转折】你本不该分心旁骛。
【移步数远，伸手挪开卓角铜兽镇纸，沿卷轴推拢，真正名副其实的天下法书之首即在掌下渐次收合、缩小，归于丝质囊匣内。暂在下一鉴印未成前或难见天日。】
无论这些微摩擦，还是快雪时晴。

【这时，方才很近密地瞧清：原来九五尊躯也祇一具凡胎，纵然斧凿戟刻，有虎目棱棱地注睇着帡天极地的寰州兆象，眼确仍是眼，倒没预覩六道的第三只天眼在额，而他法身也俱颓坍作一形常鳞浊介的骸壳，焦泮一抔电疾流掣的幻影，此处更非什么神府。故知禅家讲狐鼠魍魉，不在他，本在我心】
【他高高在上地鸟瞰，文臣武将要经邦纬国、杀身成仁来效忠，蚁民要三拜九叩地稽首，妃媵像歌女烟视媚行地谀承，人、事、物都待他臣顺，连每一铢草木皆须作供祭灶王爷的灰烬，好烧荧荧的烛筵，裱示起巍峨紫禁——这一阙天底下，最最香油鼎庞的庵堂】
【可我却来到了他身侧……所有抽象便纤毫毕现地倒扣眼前，或者一处朱批误笔，抑或是银灯冷衬下双眸的黯青，每一缕生活之细琐，都构筑成毁化元气、窥蚀天机、虚饰精神的种种端倪。像珠沉日坠，如桃花屑般很摧裂地唾成了减春杯酒所飞激的浥痕，我循一丝罅隙逆水而溯，能观法界空寂，乾坤冶炼座座海市蜃楼。四肢爪牙决断，尸横一地鸡零狗碎】
【近在咫尺的神唯一的结局，便是被勘破】
【是尔，因他寡薄甚至稍显令饬的一眼，教我反倒镇静下来，略略惬了口气，又趋步追身替他系正盘龙襟领下一粒扣，一壁颇从容地顺他话意】主子爷教导的是。可此帖称天下“第一”法书，古今鲜对，光辉匹丈，臣妾笔尖书迹潦潦，比不得它名望……妾想，世上能胜过王羲之的，也唯有羲之己身，又或者，另一个王羲之。《兰亭序》称天下“第一”行书，虽然遗落，智永禅师却能拓。
【行了个方方正正的蹲安礼】
臣妾不才，愿煮石烹金，拓一拓这帖兰亭序的真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