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是那么地喜欢五月,但我出生在十二月。我们小镇上人人都好像认识彼此。我出生那天,这里下了一场难得的大雪,关于我的名字,我的家人提出了好几个议案——实际上,这些都和其他人无关。
关于我自己的事情,我想没有什么人有兴趣,就算我在这里把它们都写出来,把我自己感动了,也根本没有意义。我写过好几个这样的序言,可以说我的每一篇序言都是这样写的,我想要停止继续这样做了,至少这一次是这样。
停止谈论自己的方法是,我要告诉所有的人,我下面写的这些都是小说,所有的,都是小说中的东西,小说中的我并不是作者,有的小说中甚至根本没有我。
我就是这样开始写小说的,以至于到以后都会一直写小说。
我的大多数朋友都有一门手艺,他们是画家,摄影师,佛教文献研究者,画廊经纪人,设计师,甚至花圈匠。看过《良辰》这本书的人知道,我就是这样开始写顾良城的故事的。关于我自己,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我强烈地感到我并没有这样一门赖以生存的手艺,唯一可能的就是去某个办公室里面当当打字员。
因此,关于成为或者作为一个小说家这回事,我唯一必须确信的就是:在写小说上面,我有着无与伦比的才能——属于我自己的,独一无二的才能。
我从没有和别人说过这点,但它的确非常重要,因为写小说如果不是一门如同做花圈一般的技艺,那是什么让我能够一直写小说而不去做其他的事情呢?
因为,萨尔瓦多?达利在自己的自传里面一直说:“达利是一个天才画家。”
我也是如此相信我自己的才能,相信我自己总有一天会写出最接近真相的小说。我不在乎其他人怎么想,怎么觉得,因为这些对我都不如这个重要。
在我写过的一些书里面,每一本做的都是在一定程度推翻上一本,在某个新的地方重新起步,因为这样,我经常听见有人跟我说:“颜歌,你变了。”或者说:“我喜欢以前的那个你。”
但我从来都没有变过,我只是或许成长了,面对从前的小说们,我总是不相信我就这样了,我就死在这里了,我在躺在这些狗屁东西上面继续不用脑子地写了。那些都还远远不是好的小说,我必须不停地不停地找出新的方式,更有力的方式,用新的途径来接近最真实广阔的孤独。
在这一本自选集里,我选了从我十五岁到现在二十二岁所有的小说中最能表达我当时状态的小说,我能看见我自己,看见我所有过去的日子都回来了,我不知道你能看见什么,我也并不关心你的秘密。
就像我的秘密并不能打动你,打动我们的是共同的那些秘密,那些不可言说的沉默之美。
这就是我一直写小说的原因,我的小说是象,世界上的秘密是意。每一个小说家用来表达的,都是他自己的人生而已,至少我是如此,声嘶力竭地,歇斯底里,终于会达到最后的静默。
小说是沉默的儿子。
最接近这个动作的人,我突然想到的是封达那,就是一个一直在很多张画布上划直线的画家,不同颜色,不同大小,不同质地的画布,一下,划开。翻开他的画册,这样的作品占据了大半。
我所崇敬的不是他划开画布的那一瞬,而是他用了整整一生那样做,并且让我们知道,那样是有意义的。
我也想这样。
我准备就这样了,在我上面写的这篇小说中,你们看不到主人公会怎么生活,你们看到的只是她的内心,一个女人愚蠢的执着。“我也想这样。”她最后说。
谁也不知道她的结局,我们故事的结局就到这里了。
在结尾处我不想说什么让人感动的话,因为我厌倦这样了。最近我老是在电视上看见有人说:“我是为了你们在唱歌。”
我相信我也应该说:“我是为了你们在写作。”
这样可能的确很感人,但这并不是我的真心话。无论是读者,编辑,出版商,评论家,还是我的亲人,情人,不再爱了的人们,陌生人,我从来不曾为了其他任何人写作,我的写作只是为了我自己,为了让我自己快乐,绝望,乃至孤独。
所以,对不起,我当然感谢所有看我小说的人,但是就算有一天没有人在看了,我还是会自己写下去。
二○○七年七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