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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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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属地:北京1楼2022-08-10 21:00回复
    月亮是被长安城的声浪托起来的。
    上元夜的喧哗高一点,月就升一点。烟花和百戏吐火的燃烧、驼峰炙与羊肝饆饠的叫卖、士女袍服裙钗风里的猎猎、踏歌、箜篌曲、无数喉咙里迸出的呼喊同欢笑,人间的浩大声威追逐一轮落单的月亮,使它红着脸,跳上柳梢,躲进更远的群星中。于是炽烈灯色鸠占鹊巢,成为此刻光的主宰,铺满朱雀大街,颠倒白昼黑夜。
    “李徽判?”我的声音变得那么小,像沸锅中一点忽生忽死的雾,她则隐没在滚水般翻涌的人潮中,再找不到鬓边可怜的一串小珍珠。我和李徽判走失在长街尾。
    但很快便忘了她,为一只缀满白睡莲与金桂的花环,京兆无边的冬夜里,去哪里找一捧幻术般的鲜花?独有先软艳似鲛绡的春裙与它相衬,节庆时的女孩子从不懂得冷,特别是十五娘。待忍着熙攘,高价争购下花,枝条才轻落上乌黑的发,两个年青女郎风似的掠过身畔:元贞贞的花车已经停下了!我也跑起来。
    我迟到了。歌声搅开一只漩涡,人群如四方的水,纷纷流向她和卢三郎——热爱艺术的城市中,人们的唇舌就是告示,我撇下金殿中的一杯暖酒,正为此而来。然而甚么也看不到,踮起脚、蹦蹦跳跳,还是甚么也看不到,我在上元节抛弃公主的席位,它也抛弃我,一具具醉在乐音里的躯壳间,除非一整支卫队,头衔、权势、荣耀全被废黜,我连发脾气也无人倾听。
    幸而还有财富,伸手去拍前方魁岸异常的胡人,如同擂一面暗褐色的墙,一边扯下单只耳珰。“这个给你!”
    请快看一看它,贪婪的灰眼睛,看一看足赤的软金,和东海捕出的月明。
    他果然被蛊惑着,矮下身来。像个娴熟的爱玩闹的小女儿,迅速爬上人肩,数百颗黑压压的脑袋徐徐低下去,仿佛溺水者浮出湖面,我终于看见夜晚的中央。看见最盛的灯、最被簇拥的歌女,看见一支瘦癯、洁净的箫。他和我想象中差不多,我想,戴着错季的花朵,坐在粟特商人肩头,万丈明光里,狡猾的、假装胆怯的月亮忽然贴近我。
    元贞贞唱的是首妩媚的歌。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2楼2022-08-12 17: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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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写这么多!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3楼2022-08-12 1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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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等待我的报复


        IP属地:上海来自iPhone客户端5楼2022-08-12 2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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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甜 我先kdl


          IP属地:浙江来自iPhone客户端6楼2022-08-13 1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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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若甫作词选韵部,最怕十三元,用他的话来说,是「平生双四等,该死十三元」。我听他如此总结,不免哑然失笑,他是太过于工,抠字抠句,兢兢业业,斤斤计较,到底忘了甚么叫浑然天成。故而回回相见,总不忘奚落他一番;不仅如此,更要身兼力行:但凡他李六在场,我切韵必用十三元。如此时候一久,竟成了教坊的保留节目,卢三郎的十三元,颇有洛阳纸贵的风范,元贞贞才唱得。待我出门前,蕙娘与我系氅衣,一面垂着头颈,轻声与我讲:先生何必与李六郎针锋相对呢?)
            十三元作词,实在讨巧,既有“人”,又有“魂”。我用十三元,简直胜之不武,哪里是和他李若甫作对?是她们爱听,愈凄惨,愈销魂,她们越爱听。
            (我难得和蕙娘说这么长的一篇话。她却像受了惊,犯了个错误似的,抿嘴不再讲话了。她的鬓发束得很高,露出象牙白的脖颈,却总要低着。蕙娘是最会低头的女人。事实上,不仅她的脖颈,还有她的眼波,她的眉梢,甚至她的胸脯,都像莺鸟似的,永远畏缩着,颤抖着,灯烛的光伸出触角,也不忍对她下手,一切光影在她面前,都是阴险的合谋。我是锦衣夜行的人,这对蕙娘不堪重负,可我还没有时间去设想后果。诗人是一个饱和的、自我的职业;而音乐家则需要学会遗忘和投入。)
            (只有蕙娘在不舍地追逐。这很罪恶,可我不得不承认:我沉迷于她的献祭,又总会厌烦。)
            今夜不必等我了,灯也不必留,你这几日辛苦得很,熬不得夜了。若实在太晚,我在教坊应付一宿也就罢了。
            (这仿佛是一个预告。事后,当我在一只记不清名的小巷里,终于看清是谁跟着我的时候,我便明白了:这像是深处藏匿的不为任何人所知的、一个没有记忆的记忆。我亲自向蕙娘预告了我的今夜不归。)
            小娘子——
            (我认得她。准确来讲,我认得这双眼睛。实在黑,又实在亮,她清瘦的小脸上仿佛只剩下这一双光彩熠熠的、晶晶亮的眼睛。鬓发间一只花环,挽得很松,摇摇欲坠,令人不禁跟着它们一起揪心。她被一个深眼窝、高鼻梁的胡人扛起,灼灼的眼光,像两颗小钉子,被火淬过,谁都不怕,她哪里都要挑战。在方才围绕着喧嚣的人群中,她像一涌浪上最莹白、最皎洁也最梦幻的一朵泡沫,然而泡沫散开,她挺着削瘦、但骄傲的胸脯,成为了永存。)
            (稚嫩而蛊惑,长安到底有多少奇妙。)
            夜很深了,你要跟我去哪儿?


            IP属地:上海7楼2022-10-08 1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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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琵琶手最后一次扫弦,将人潮劈开罅隙,梦自这里开始松动。胡人稍一屈身,即从小山般的肩头跳下来,地好硬,丝履又薄,却不及喊痛,侧身穿过妇人意犹未尽的兴叹,穿过孩童手握丝笼饼冷却了的香,穿过一排不知何时熄灭的灯笼,它们苍白的水母一般,漂在夜的洋流里。越来越快,这个夜晚我仿佛总在奔跑。
              上元节从极乐的顶峰缓缓滑落,风拂乱鬓发,凉意爬进春衫里。都怪李徽判!我终于再一次短暂地想起她,埋怨她关于自雨亭结冰的预言,是她虔诚不移的愚信招致了寒冷!但仍不肯退却,仍在找寻,转瞬将她忘了,追着一道背影,如赴海的精卫鸟,拥着薄薄的羽翼,步入小巷里。
              又要怪罪宇文恺,和十万为营造大兴城流尽汗与血的丁徭,缘何凭空添置这些隐秘的狭道、照不到天光的转角,若我有一日主宰长安,便夷平蔽障,只留一条朱雀街,铺上银丝和星烁编织的长毯,延伸至骊山腹地,方拓上松柏的绿影子。
              可是,未待实现发愿,当他终于发现我,倏忽了悟先人的苦心。要有无人处,要有灰砖作白薠、青瓦如芷兰,造一座古歌咏叹的北渚,才好听清一声声心跳复沓——喘息轻微,余音未散,这儿分明嘈杂。
              月色淅淅沥沥,滴下檐角,牛乳一样白,人浸在其中,竟饮少辄醉。直直盯了他一会儿,只眼睛还不够,桂子将开未开的蓓蕾、仅剩一只的孤独珠坠、衣带末梢绣的宝相花,都睁圆,都汲汲窥探。
              “第二叠,元贞贞唱错了。”须臾,冷不丁说,答非所问着,吐出一小团也不晓得转弯的白气。
              “是云,她唱成了月。鼓也慢了半拍。”清脆地,挑剔地,何必同他诉说呢,何不当面嘲笑乐伎的小谬误呢,图穷匕见,我不过想证明,曲谱已被翻旧作半透明的一叠幻想,堆满了明镜前的妆台,深深的夜里,我是为谁而来。
              “卢三郎,我听过很多你的歌。”


              IP属地:北京8楼2022-10-09 2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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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条僻静的、无名的、被火树银花的盛大夜晚所遗忘的小巷。之后,我曾多次尝试寻找这场难以定义的邂逅现场,然而它却凭空消失了。仿佛实现我们的会晤,是它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唯一意义;一旦我们双方接触,它便功成身退,就此坍塌,以万物守恒的规律转化形态:灯下寥寥的浮云就是它,风里弥散的冻露理应也是它,还有烟花光尘的骸骨,风干枯萎的花丝……是的,自此以后,它便无所不在了。)
                (但不妨让我们先回到这个令人诟病的、原罪的夜晚。)
                (夜已经很深了,似乎仍在萧萧降霜,空中充盈着半是氤氲、半是晶体的雪亮。远远地,几个拎着花灯的女孩儿结伴相依,贴着矮墙底下走,手中灯光羸弱地闪烁,像即将殒命的红蜻蜓;无端为我们的交涉增添了戏剧感,仿佛是一场演出开幕前的候场。她是台下驻守的、赤胆忠心的观众,使劲地昂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瞧;摇摇欲坠的花冠,如同若隐若现在鬓云间的一条金环小蛇。)
                你只为告诉我这个吗?
                (我看向她的黑眼睛。作词与谱曲,不过是我营生炫技的本事,它们为了迎合而存在。想到这里,更要无所谓地一笑,月亮恰在这一刻爬上中空,月光堂皇蓬松得像一把羽毛,为她莹白洁净的小脸扫上了一层晶亮的脂粉。)
                唱错便唱错罢,鼓点进慢了也没有大碍——这样的词,这样的曲,就算写了百首千首,也没甚么意思。是「云」还是「月」,当真有关系吗?他们都在听热闹。
                (离近点,低头告诉她这个残忍、令人沮丧的秘密。这个世间多是庸俗的、琐碎的、粗鄙的市井腔调,并没有多少人有耐心将乐音提纯和过滤。忽然起了一点风,街角屋檐下挂着一只灯,烛蜡淌到一半冻住了,她的小脸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逐渐突出重围,眉心一朵小小花钿,晶莹的瓣,纤长的蕊,像个剔透的、梦醒即碎的蝉蜕——鬼使神差地,我也不敢触碰,只将手贴近她耳边轻轻摇晃的、价值不菲的一粒月亮。)
                他们并不配听到真正高贵的声音——小娘子,你少了一只耳坠。


                IP属地:上海11楼2022-10-22 0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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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追逐并沉溺于一重美妙的幻觉,对他说远比说甚么紧要。李唐酷好田猎的天禀终于在我身上现形,我应像父祖一样举火夜猎,并非为杀戮,而为接近与拥有。
                  先从做不从容的反对者开始。“怎么会没有关系呢!”
                  若袁茂英同我讲一样的话,我将高声嘲笑这个不入流的巴蜀人,她怎么会明了长安城(主要是我)的严苛与精巧,怎么会懂得一枚字、一个鼓点的雕琢和推敲?然而——然而作者这样说,付诸近乎冷酷的微笑,月色愈亮,他便愈暗,我仿佛浸在他的影子里,又转瞬被一种无可名状的寂寥扼住咽喉。看热闹的人都是背信弃义的叛徒,朦朦胧胧地想,他们的心再粗粝再驽钝,用石头磨、用凿子锉,鲜血泡软,终能透光了,也要呈来作微末的供奉。
                  我在意!世情诡秘如宇宙,年轻的我厌离古训,不畏神明,却偏偏珍爱一笺笺艳逸曲词,视之作雁塔译出的梵经,而花车前轻浮的一盏红纱灯,也似龛前长明不陨的恒辉,我的眼睫下犹游荡着幻耀的残影,越媚俗越神圣。于是他在钱七娘、元贞贞们的歌吟中,在千千万蒙昧的仰视里得道、神化、灵肉冶作偶像,将我深深地迷惑了。连寂寥也动人,热爱繁华的我忽然觉悟,动人得锥心,动人得像瘦岩岩的月,雾沉沉的云,或一条被遗忘在唐书外的狭长夜巷。
                  屏住呼吸,再骄傲宣称。“所以他们都不见了,所以我来了。”
                  毫不怀疑,节拍乃至墙尾冻馁的三两株衰草都有意义,它们是砚池间一缕发丝般的墨痕,是限韵十三元前必由的铺垫,因为我……因为他。我要裁下一片上元夜的满月,芸草银白,夹进不蛀的光阴里,更骄傲地,白孔雀打开它的屏。
                  “我知道。我把它送人作报酬了,为了看清你。”不对称的真珠子,就像人的心脏只长在一边。“那么你要告诉我。”
                  “真正高贵的声音是什么?”


                  IP属地:北京13楼2022-10-31 2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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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凑近一具鲜活年轻的身体,如腐朽与衰老趋向不朽的青春。天仿佛不会再亮了,数百年如一夜地这般黑暗着。只有华贵的珠宝和绮丽的丝绸匹配呼吸。金帛像一滴蜡,在她脖颈开始干涸,稚嫩而扭曲的美丽被订制成经久不衰的标本。鬓边一支金钗,惊悚得斜坠着,与她的主人一样咄咄逼人,做好随时跌堕、同归于尽的预备。簪首垂一颗松晃晃的宝石,像猩红漉漉的一滴泣血,正在暧昧地、不经世事地流着。云霭犹犹疑疑地掠过,月亮下起濛濛的、萧肃的清霜,天然在她这里变得短促,微渺,不值一提。是的,只有我清楚,世间永恒的唯有金银丝,玳瑁,珊瑚和水精。她被这些无数微小的永恒托起,具象成一种所向披靡。)
                    (珍珠扇动得像一只孤零零的翅膀,我请它停驻一秒钟,不妨就在我的手背降落——请允许我伪装成一道柔软的陷阱,或一片潮湿的沙漠。)
                    用这样一粒坠子,只为看我,你有些怠慢它了。
                    (继而站直了,手背在身后,捉身后束缚的一只箫。没落的贵族,即是一个不可解的悖论命题,它如一只荒诞而锐利的薄刃,无时无刻不在对我进行着并不对称的切割。结果很快便揭晓了:我完好无损地留在这里,而灵魂,全部都寄寓在另一支枯瘦的、苟延残喘的苦箫中。)
                    (抽出这支萧,如抽出一根脊骨。差象凤之翼,又何称「丝竹」?它实在也委屈。芸娘不懂,她只会为它做绦带,栓系一个永远不会御风而起的、沉重不堪的飘穗。那么她呢?再看她扬起的小脸,月亮雕琢出很亮的眼睛,像一对离经叛道的、拒绝点化的菩提。)
                    (我比这支箫率先觉醒:这是一位富丽斑斓的、天真蛊惑的邪教徒。)
                    我可以告诉你——
                    (与她笑。像吹箫时一个极富装饰性、时限短促的赠音。)但是今晚不行了。今晚太热闹,曲高和寡,有时候并不能当作是遗憾,反而是一种幸运。
                    (再将箫握在手里,飘穗在我身侧叩首,怦,怦,声声慢,而我不以为然。)下一次罢,小娘子——(我与她拉远了距离,然而黑夜将脚下的影子融铸、吞并,它们叠堆成小丘,匍匐着,像某一种伺机而动的小兽,阶旁莠草摆出瑟瑟的动静,如它在磨爪。)
                    毕竟你还有另一颗坠子。


                    IP属地:上海14楼2022-11-17 1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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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着迷般地,我一心想知道答案。
                      一切窸窣的响动被我充耳不闻,那不是苍白的松针在战栗、破碎的瓦砾碌碌地滚——是转动月镜的神祗在发笑,欣赏无心布置的巧合、迷局与阴谋:今夜的他,由无情小说家胡乱编造的浪漫夜谭,和士族贵女为之垂涕的缠绵笙歌组成,由我在黄金闺阁中百无聊赖的白日梦想,和人海逐流的汹涌心潮粉饰,短短的一触,珍珠静下来,它不愿再晃了,要自持矜贵,做一件开过光的圣物,一颗坚硬却足够纯白的心。一个酷好恶作剧的、错误的春天从这个时辰开始缔造,我浑然不觉,恰恰相反,像一只灯前翕动翅膀的蛾罗,终于找到某份正确无比的命运。它只看得到光,只看得到火,看不见红焰尽头汩汩涌出的泪泉。
                      怠慢?为这字眼皱一皱眉,没有生气(即使被批评时往往要生气),甚至不感到委屈(多么隆重的好意!),忧愁教会我另一样蹙眉。崇拜没有甚么了不起,书生崇拜进士,昆仑奴崇拜主人,明德门内一多半人号称崇拜我的阿耶,要命的是怜惜。崇拜由此不再缥缈,它们纠缠着、依偎着,重塑为执着。
                      得让他快乐起来!我决定,一意孤行,不管大舜造萧时,是否已注定演奏凄凉。得让他笑,不准这样短暂、单薄,这样稍纵即逝。我绞尽脑汁,想留住夜莺一片淡褐色的绒羽,再烧一座透明的笼子作乐园。距离和月影相牵扯,踏出一步,在西市宝会上,我只学会了蛮力这一种讨价还价。“灯会已经结束了,现在不能算下一次吗?”
                      “我要如何找到你呢?”向那支箫追问道。
                      “就像你说的,假如不去太热闹的地方,我要去哪里呢?卢先生。”很虚心地请教,进犯时才妥协,并逐渐厘清其实无关乎首饰的必然。
                      我有满匣的琉璃、珊瑚与玛瑙,可以交换无数个琳琅的夜晚。“还有,长安城有千千万个小娘子,我叫李徽鳞。”
                      我没有耐性,却心笃意定地等着。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15楼2022-11-21 1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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