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钩钩一样的蟾月在层层灰紫色的、迷胧的云叆遮荫下并不显眼，只冒出一端的穗尖，孤寥地镶在天旃模糊的边际。琼台高楼上，容公主垫着玉踝将目光眺得极远，宣武门外的繁闹庙市、东华门里如昼的街灯——嗯……皆不入眼，垂睫下只有一爿光斑状的、溶在漆夜里的红。只好揉揉用力挤满波澄的一双乌眸，抿着股劲儿再次睁圆，不过更清明仍然是一番——剔透的、橙黄色泛着亮闪的小星星栖在月亮桥，我撇嘴向小女使吐槽。】
害，甚么都看不清嘛。
【耸了耸肩，反身倚靠在束莲纹杨的寻杖阑，腰间隐隐寻来一丝凉意，我仰着头，享受着清风惠臾的安抚。】
苏勒，你说——【眨眨眼，我着实好奇】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

【紫禁城的时光是一瞬而过的，前几日为昀是年岁须出宫立府的旨意已下，我却在这四方宫墙不能耽搁半分，应马不停蹄地收拾包裹出宫去了。那日我同为昀玩笑，若有朝一日登上角楼或堆秀山，能否一览闹市京畿的模样？他道应是能的，那是我长大的地方；如今呆了几月的宫禁光景，从前孩童时光时的记忆，倒真真记得不大真切了。】
【我是个不信邪的，等为昀去给娘娘请安叙话时，我便独自一人登上堆秀山，期盼着能抬高望远从一爿爿红砖中，觑见岳察府的模样。谁知我并非独自一人，刻下映入眼眸是那日御花园内的“冤家”。上回她连我都未曾招呼，便灰溜溜地跑走了，我还要同她说“明明赢了，本可以听见我的道歉”。】
还真是巧呢——【顿一晌再聆后话。】出去一趟不就晓得了吗？我打小在宫外长大，可做你的导向。

不久后就是乞巧节了，等汗父允旨出宫，我便央着哥哥带我去苏州街游灯会，对对对——【说到尽兴处的容公主总有一些欢脱，蹦蹦跳跳地再踅身，倚匐平栏上，任由明越的、沾有槐花气息的香飔如狸奴的小茸茸爪剐蹭着雪靥，一壁对苏勒絮絮补充】
还要去文盛斋买一盏最好看的兔子灯，然后呢去花想容贴雪柳粹妆花，哥哥说啦，世家的格格娘子们都爱扮，我也不能落了潮俗！没完没完，【掰开指头一一数着】糖葫芦呀、棉花糖呀、栗子糕呀，这些额娘平素紧管着不让多吃的美食，我也要一并吃个够！
【扬着小下巴颏儿摇头晃脑地“显摆着”，不忘冲苏勒吐吐舌，没曾想乖觉娴颐的容公主，也隐藏着一颗叛逆不羁的小小“祸心”。抻起身子再次将悠远的波光抛去钟鼓楼殿、磐磐方基，我很喜欢此刻星原垂幕的北京城，盖因极目而睇，途绵几里的清水脊、闱光如豆的四合院中，每一盏廊灯明烛下，都有一则温暖的，且属于“自己”的、动听的故事。】
【夜里楼台上的风儿也不胜寒，轻轻地打着颤儿，将一阵似稳又佻的跫音铃朗送入耳脉，偏眸去探，少年郎两阶并一步地跨台而上，小眉山拢成川峰，是一刻的默然——不过稍纵即逝，澄瑞亭匆匆一别“不甚美好”的记忆涌入灵识，容公主有些赧然（更有些“不告而别”的羞愧）地向他略略颔首，自然地拉开一段距离。】好……巧，【不得不以几声轻咳掩饰须臾的尴尬】又见面了。
【直到他也擎着双臂搭来阑干，同我说起那片红橙色的橘子海，我歪过头】从这里，能看到你的家吗？

【我刻意未曾提及澄瑞亭那日她的不告而别，并非小气之人想她必有要走的理由，没必要在没必要、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执出个结果，无非是在掷石子上二位年青人要决出个高下罢了。那日她若没走，我是年青男子汉也会让她赢的，俗话说“好男不跟女斗”，我没必要在此事上头钻了牛角尖，偏生要争个胜负出来。】
【起先我未曾搭话，只离她有些距离，素知男女有别罢了。更何况她乃公主、金枝玉叶之身，若被有心人嚼了舌根子去，伴读与公主在堆秀山上举止亲密，这样的话叫旁人听去，是毁了我与她的名声，更是岳察家的名声。她前些日未在宫中，想必是随扈长安去了，我倒是颇为艳羡呢。】
【她问我能看到我的家吗？倒顿了几秒，因不知是否真的看得到。伸了脖颈往远处探了去，手往东北方向指了一番，再睇向她甫尔开口。】
那一处便是我的家，只这里相隔甚远，具体是哪一处宅院，当真是瞧不清了。

【公主顺着他向远的修长指尖也将目光送去，可身量远不及他，所见不过一片树与夜混成的落寞的青灰。只好再将踝腕踮高一截儿，辄见一片密密麻麻的、顶挤着顶的小方块，像极了为黎在四所玩儿的榫卯积木。】
那你会想家吗？【儿行千里后，「家」便成为了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我去西都的那几日，夜里总是睡不安生。【诚然，容公主是一个恋家的人，于是敞开了话匣】
那里太冷啦，而起我睡觉的时候喜欢窝成一个这样的形状——【两手拉开各执一端，比划着弯月的弧，指尖在中端交会，好像也嗞嗞碰出滢黄的碎闪】可行宫中的床太硬了，我睡不习惯。【努着嘴耷拉下肩膀，一壁眨着双剪水鹿眸反询，迫切地寻求嘉以慰藉的同类项，很奇怪，我总是不愿做思想上特立独行的另类（哪怕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事，我也得拖个人来证明：看吧！不止我自己这么觉得）。】
你呢？在这里过得习惯吗？

【我本想问问她长安古都是个什么模样的地方，与京师想必究竟如何？她倒同我说起那处的风光，未曾说上一二句好处，是行宫内的床太硬睡得不安生、抑或是不如京师这般四季分明的气候。我倒不这么觉着，我反倒是十分艳羡她的，能有大好机会踏出四方宫墙下，到长安古都一探其究竟，有何不好？】
【她倒反过来问我是否想家，是与外头一墙之隔的紫禁城，觉着只要阿哥年长立府后，我便可归家。既有了盼头，日子便挨着番儿数过来，没过几月也到了该出宫的时辰了。冲着她我点了点头。】岂会不想——可总是有盼头的，掰着手指头数着日子，也就这几日了。
【这里到底不比岳察府，行差踏错一句便是惹下滔天大祸，不光祸及自身、更是耽误阿哥的前程，更兼岳察于京师的名声，我便一直以来小心翼翼。就连那日在澄瑞亭与她初见，纵是觉着这个女娘子颇为有趣，也是不敢接近，故意拉远了几步才敢搭话。没什么不习惯的，总觉着熬过了这几个月，就算出宫阿玛也不会逼我入仕，少了许多磨耳茧的话，耳根子也能落个清净。】
没什么不习惯，我乃男孩子没那么娇气。【顿一晌。】说起来我还不晓得公主的名字呢，若以后宫外遇见再喊你公主，怕是不大合适。
【我知她们出宫一趟不易，在外头自不想让陌生人晓得乃公主金枝玉叶，生怕别有用心知晓生出个什么坏心眼来，我记得上回澄瑞亭初见，我告知我乃岳察邺生，却不知应如何唤她。我只记得她身边的那个人小鬼大的，叫苏勒。】

【我自这座规距同棱角一样齐整肃明的四方城长大，教仪姑姑的耳提面命、汗父额娘的殷殷期望，潜移默化铸就金丝樊笼中的每一根笔直的竖、每一条慎平的横，经年累月地铺凝成一个个“井”字方格，我就从撇捺挥开的这一扇偏窗中探出一颗小小的头，大口喘息、昂首望天。】
人仿佛生来就是一个矛盾体——比如说，我不喜欢这里的一切条条框框，研板桥三绝、练饮茶对弈……每日循规蹈矩地过千篇一律的生活，可是，【公主垂下了颅，是一声不经意间的低低太息，继而走笔转折】这里终究是我的家，我逃不开、甩不掉，人啊，到最后都讲求一个落叶归根，不是吗。
【哲学与生命的论题一如既往古奥与深远，每每谈论起，总要带着一丝悲悯的戚怀来审视这个并不存在“公平”与“合理”的世界，那太沉重了，在风清月柔的夜里，显得不合时宜。直到他问起我的名字，柳黛才稍稍跃了跃，抿出一个还算端正的笑】徽号令容——当然，你也可以剥去那层镶面的壳儿，唤我引瑟，琴瑟和鸣之瑟。
【厚重又懒惰的霏霮总算肯从萤软沁凉的月床上爬了起来，不再小气地觊觎每一个看得见星月同辉的良夜，肯落下影影绰绰的温柔，也算累下善举，给归途的旅人点亮一星冀望的光。】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你打算做什么呢？

【她说的教人不乐意听，却是大实话。纵是金枝玉叶、御膳房的山珍海味供着，仍将她困囿在四方宫墙下。相比之下，她比为昀幸运、比各宫娘娘们幸运。若来日寻个如意郎婿，便能如她兄长一样立府城外，不必受这繁文缛节的束缚，业可自由自在地过着与来日夫君的小日子，便可逃离这红砖绿瓦困囿住的牢笼了。】
至少你是幸运的，能在这个岁数出京览长安古都的风貌，我都没有这样的福气。
【日后也不晓得是否还能有这样的机会，能够出京一览大好河山。我想为昀定是可以，只我出了京师该往哪里去呢？除却岳察府诸人，我甚至连个人都不认得。纵不是个路痴，可出了城门连下一步是往右、往左抑或是径直前行，都不曾得知。】
自是睡到日上三竿。【这几月起早贪黑的我，是受够了这样的日子。夏日还好，天亮的早也不至于如此费劲。冬日时候天黑乎乎的一片，还是冷飕飕的早晨，叫我亥时便起身往尚书房，我万万再也不想有这样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