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者无心·傅语为君》——
闻凌彻很少到扬州来,多数时候都是我去金陵会他,所以那一日他从淮源山庄的局上直接来了试烹茶,倒叫我有些“受宠若惊”。虽说他是长兄,何时来都是应当的。只不过这回,他对我说了些新的话。
“我在酒桌上见了一个人。”
“什么人?”
他要了一只白瓷的桃花杯,认真端详着,却是在回答我的问题:“一个说不定你会有兴趣的人。”
此话一出,我和他都笑了。今天的茶是洞庭碧螺春,汤色清亮,香气扑鼻,在夜幕下的茶室里异常惹眼。我只顾喝茶,不打算接他的话,等着他继续同我说没说完的事。
“我知道,金陵的女人在你眼中皆是逢场作戏,不过你如今的年岁,身边仍无一人相伴,我总归是要替你上心些。”他说着,抬眼望着我,突然意味深长的一笑,“如同你当年那样。”
此话一出,我便知道了,他是在说我当初说服他娶现在这位嫂子的事情。这事儿终归是我强行说媒,便是闻凌彻要拿此事数落我一辈子,也只得认。尽管我确实是为了他好,可我也确实是因此事而愧对了长兄。
“难怪我听说这次伴局的不是岫玉,而是那不曾多见的宁二姑娘。”话到嘴边却转了弯,总是忍不住先打趣他一番,“想必你说的应该是她身边养着的小玲珑吧。怎么?如今困于争夺局中的姑娘,也得我去解救了?”
这一回,闻凌彻却不说话了,他只是看着我,眼神里有其他的意思。所以我猜想,他这番前来应该不止是想要我上演俗套的“英雄救美”,而是他真的认为,我会对那个人感兴趣。知我者莫过于长兄幺妹,若是他们也能看上的人,我没理由不见一见,至少也算还了一些那段婚事的欠债。
但说见就见,岂不可笑?我又不是什么大善人:“知道了,过两****一道回金陵便是。”
“这就对了。”
金陵的茶商们听闻我要来,争着抢着要坐局请酒,盛情难却,我只得赴宴。这帮人本想充脸面,将酒局定在淮源山庄,可临时再定,谁又会给他们这些人面子?若非我出面,淮源那边定然无解。而此时我只想在华酌多蹭两杯酒,有人请客却要用我的情面,这不是笑话是什么?
最终,帖子送来时,上书“燕西酒楼”四个大字,倒也算是个可圈可点的地。不过既然已经喝够了华酌的酒,又怎么会在燕西楼上多贪杯。因而这场局,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傲慢自负的闻二少爷,一贯如此叫人捉摸不透的脾性和“威名”,早已声名远播,又何差这一天。
闻凌彻要去会他的心上人,我便穿过燕西楼里的声色犬马,往唯一安静的月下再独饮几杯。上楼的时候我便看见了,另一侧的酒局中,自有百里街的娘子在作陪。我并不关心他们的局和这边又会碰撞出什么样的火花,此刻,我只想暂时的远离那些谄媚的笑容。
莫奉承我,我只管不关心。
本以为这月下能与我相伴的,除了抓不住的灯火与绵延无尽的黑暗,便再无其他。但直至听见脚步声而慢慢回转时,我才知道,今夜在这月下等我的,还有一株不知何处采下的摇摇欲坠的花。
因而我便是借着银色的流光,捉住了她伸手而来的一芳枝。
于我而言,任何的夜晚都不存在难寐之时,我不曾因记挂谁而辗转反侧,也不会在意怀中拥抱的究竟是哪里的温柔乡。你要知道,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眼前的,绝非月上清冷的姮娥,她应该是、也应当是酒杯碰撞之时,人人口中议论念叨着的女人,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掺杂着脂粉的香气,叫人魂牵梦萦,也在清醒之刻便抽身而去。
所以,即便是蒲柳缠身,拨弦弄琴,所有的音律与声乐,都仅限于这一晚多付的一局。
她知道,她应该知道,我们本来不过是借着酒香寻味而来的馋虫,贪恋对方身上那一杯未尝过的滋味。我不必告诉任何人这壶酒的醇香,她会在贪味的舌头上多存在片刻。
是酒便有醒的时候,如果在酒醒之前,我不过是循着本能去肆意妄为,那么在酒醒之后,我便是清清楚楚的知道,她已经耗尽了自己的全部,却突然地在我这里索求一个最简单的怀抱。
拥抱吗?最廉价的东西,往往最难得可贵。
“怕我不负责吗?阿瑜。”那两个字从唇齿间道出,与往常说话的语调多了些变化。我放慢了声音,好像在等着她小跑着追上来。那个所谓轻薄她的名字,不过是在尚未完全清明的意识里,本着逢场作戏也要做全套的愉快,故作风流的挑逗罢了。只是在脱口而出的瞬间,从浮浅表面的“夫君”改为欲盖弥彰的“傅钧”而已。
“以后,你便是我的‘娘子’了。”
那时我尚且不知,一向不信命的我,却也会与宿命相逢。露水情缘总有遇光消散的时刻,直到午后,我从楼上下来时,随口与掌柜的提了一句:“昨天这楼上除了我的场子,还有别人吗?”
“哟,二爷您不知道呢?昨儿个秋娘渡的叶都知可都来了,能不热闹吗?”
“只有叶都知自己吗?”我想起她说的话,若有所思,“没有其他的了?”
“那还能有假?要论金陵乐馆的风头,除了平吟园,那可不就是秋娘渡了吗?”掌柜的笑着,又凑近说话,“您也知道,这平吟园的录事素来看不上旁的馆子,两家哪能凑到一头去?不会错的。”
他说的有些许道理,我便不再多问,只在回华酌的途中随口问着身边跟来的人:“你昨天在局上,可听到隔壁说的什么?”
“……您这么一问,奴婢好像记得,叶都知不是一个人来的。好像……叫什么来着?”
“是吗?”
那一刻,“叶檀樱”这个名字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思绪良久,才终于记起来,我曾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你要叫我做大善人,总得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叶檀樱。”
记忆如汹涌的潮水,或柔软或放浪,或轻吟或呢喃,短暂的片刻春宵,没有一片破碎的重组于我的脑海之中。我想了许久,甚至没留意自己已经到了华酌,更未曾听得金世源到华酌来,邀请我为他的摘花宴坐局。于是宿命再次和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你这是看上了哪只猫?竟要金大会长亲自出动。”他笑笑不说话,只将备好的帖子递给我瞧一眼,于是我再次见到了那个名字,一笔一划,全无作假。
“诶,凌鹤,怎么了?看得如此出神?”金世源拍了我一下,我才如梦初醒。同一时,嘴角也不自觉的上扬起来,我不知道我笑的是什么模样,只是在众人的目光里把如月叫了过来。
“你去安排,金会长的新婚之宴,必须成为百里街乃至金陵最风光的宴会。所有花销皆划我名下,就当我——”我顿了顿,抬手拍了拍金世源的肩膀,“就当我为金会长迎娶美娇娘送的贺礼。”
你的夫君,当另有其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