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望着逐渐消失在山野晨雾中的身影，轻叹一声：‘不过是一只还未完全成型的小花妖罢了。’”
她怅然着缓缓将烛光的影合在书册中，缩着肩膀又往母亲怀中靠了靠，女人感受到，旋即伸手将衾被拉的更高，拢住这样幼小又温热的一团。
书册所载的情愫细腻婉转，记述之传说跌宕而宏伟，但这委实不是一个垂髫幼儿在意的事，且瞧她如斯轻敛秀眉，白皙肤色上堆作墨色山崖，稚气开口，却叫人哭笑不得。
“母妃，‘还未完全成型的小花妖’是什么样子的呀，是说她脸上长着花，手臂也是树枝吗？”

【幼稚且逻辑简单的小故事，在夜晚串联起两颗女人的心，和尚和花妖在山野的迷雾里周旋，母亲和女儿躺在罗帐里低语。小孩在锦被中总不大安分，时而伸手去抓帷帐垂下的流苏，时而去攀附大人持书的手臂；双腿也要探索，像真在郊远，要四处奔跑，亲自找出小花妖的究竟。】
她可以脸上长花，可以用枝桠作指，也可以像囡囡一样，
【我伸手，将她偷偷探出被褥的腿送回暖衾。】
是个小小的女孩。

听傅母说，九公主出生时虽非满月，皎盘流光却异常明亮，丝毫不输月半之辉，那夜清风与朗月作伴，晚樱在檐角悄然绽放，一如今夜——
月色铺陈、流动在母亲如瀑发间，而我安然枕于其中。
足尖微凉渐失，在她柔弱无骨的掌心复温，甜美如夜夜好梦，小女郎轻动双足，在其怀中寻求到一个最舒适的姿势，旋即软下来、靠进来，似春水，又如折下来的，柔软的绿柳枝条。
“那她也可以一扬袖——就叫满树花朵盛开吗？” 我费力思忖着，妄想从藏书楼见过的传世古画、从紫禁园林中绮丽繁盛的庭院、从母亲月貌花容的眉眼鬓角处，搜寻到一毫不差的国色。
“就像我出生的那天一样，” 眨眨眼，她窃笑着补充一句，“傅母说的。”

【何必比花妖？她在我心中要比九天神女、山野精灵来的更为珍罕宝贵，她一定是天界最美丽可爱的仙，带着满京城的落樱下凡，来陪伴深幽宫禁里最普通的灵魂。】
那她可不一定有这么厉害。
【我落下一吻，在女孩柔软的发旋上。丝绸和纱幔围起一方小小的天地，我牵着她的手，体悟她同我一般的温度，闻着女孩发梢我精心挑选的樱花发油香气，我从未有过一刻，这样清晰地明白世间有一个和我亲密无间的人。】
我的阿晚，是全紫禁城、全大明最独一无二的小姑娘。

“真的吗？”
小女郎有些欣喜，又有些激动。向来她听宫娥议论，所言皆是因着晚樱盛开公主踏月而来，这才叫人谓之福相，却从未有人说，一树花开并没有什么大不了，是因为我，此夜满樱弦月才足够特别。
“母亲，我可喜欢你了，”公主语气稚嫩，怀抱着母亲，肉乎乎的手正与母亲发梢嬉闹。“当时大家都在选娘亲，我远远的就看见你了，你是最好看的娘亲。原本还有弟弟妹妹跟着我的，但是他们跑得慢了，所以现在只有我陪着母亲。”
她好似在诉说着一件真实发生得故事，却又无从考证，唯一的可信度是她黝黑又明亮的瞳孔中，足够真诚、足够骄傲。

【孩子对父母的爱才是最不予取予求的，他们爱得那样理所当然，把满腔单纯的爱意交付给心怀希冀的大人。童言稚语或许令人啼笑皆非，可我此刻万分笃定女儿所言，我将她小小的拳轻握在掌心，生怕她要从我身边逃走似的。】
母亲也最喜欢阿晚了，谢谢阿晚选我做母亲呀。
【把她的话留在心里，咀嚼一二，觉出几分不妥来，生怕被有心人拿捏，旋即压低嗓音，在女孩耳边呢喃。】
弟弟妹妹的事情，可不能告诉别人哦，这是囡囡和阿娘的秘密，以后等弟弟妹妹真的来了，我们再告诉他们，好不好？

她尚年幼，在日复一日的浇灌中，还未曾接触过何为大明皇朝的龙楼凤阙、何为金马玉堂中朗朗上口的奉公忧国，只是在瑶台琼室里、影壁池塘下咿呀学着横撇竖钩。
母亲温热的气息扑在耳边，激起一阵痒意，她缩着脖子“咯咯”地笑出声。
“好，” 稍显稚嫩轻扬的声调里像是藏了一块松软的桂花糕，微甜且绵密，昏黄的照影与素白柔和的月色共存，为这一副天伦蒙上护佑的薄纱。
“到时候我就像别的姐姐对我一样，对他们好，我还要带弟弟妹妹去放风筝——” 她想什么来，又补充道，“母亲，洗桐池放风筝飞得可高了。”

【我若她一般大时，阿唐正在牙牙学语，走路尚还不稳，也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却已经开始执着地蹒跚跟在我身后。两个还没桌子高的小人，咿咿呀呀的童音在徐府小小的房间里回荡。不合时宜的，总在这种时刻想起阿唐。】
明日，母亲陪你一道去放风筝，可好？
【眼见女孩就要拍手叫好，又极有耐心地补上一句。】
放完风筝，再回来背完《三字经》，我叫忍冬做桂花糕给你。

纵是集人间富贵最极之处，也有雕栏玉砌下另类的寂寥，漫天星光罗棋的默然，正如此刻这样的夜。
小女郎精力有限，白日里或喜或悲过奋的情绪被这样的静寂缓缓抚平，她且困难着眨眼，妄图将母亲温柔的话语全都藏进心中，却只有几个词被挑拣着，流入耳畔。
——风筝、桂花糕。
“好，阿晚全都记住啦……”

【棉被的这一边，不安的躁动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女孩轻柔的呼吸和偶尔发出的几句梦呓。她的梦里是甜甜的桂花和没有边际的蓝天，小小的风筝被风托起，和云亲吻，和鸟相和而歌。】
【夜太长了，长到能把两个世界给隔开。我披上披风，赤脚走到窗边，又开始数星星，期待着能有一颗降落到怀里，成为那个爱跳舞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