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谖
【隆正三年，玄序大雪。】
【这一日朔风紧吹，晦暗阴冥上滚滚铅云浓堆，瓦檐阶墀玉栏皆一色清白。已将年末，朝中诸多烦琐事务堆叠，待冯谖汇毕，与君王闲话几句，得以在宫婢指引下前往探视胞妹时，天边已有日光穿透云层。冰宫玉殿披霞色，映飞廊凌空，照阶陛孤白。】
【殿外雪雾浓来，只是吹不进未央分毫：浸透凛冽寒风的大氅早已卸下，屋内银碳满室，几乎能将寒冬催春。一应陈设尽善尽美，奢丽精华，实在是很有冯阿星的作风。
臣冯谖，拜见华妃娘娘。
【她业已入侍三年，又未自家中进宫，就连“执手垂泪”的催情戏码都没有机会上演。三年的光阴足以让一对互不顺眼的兄妹在眼下这样的情景里四目相对，除却干涩的问安外，只剩下有些尴尬的沉默。她刚出月子，面容稍有减损，还未恢复成从前如满月般活泼明艳的模样。满头松烟浓鬓亦未高簪珠璎，在低下一段细瘦春雪般的皓颈轻声哼哄襁褓中的婴儿时，偶或垂下几缕青丝来，叫冯谖看不清她的神色。】
【这样的场景，实在叫他无法如从前一般絮絮叮嘱或肃然斥责她。他骤然想起从前许多瞬间里，都是冯持月虚张声势地哭着告状，而冯谖一边斥责，一边替她细细擦去眼泪，在这许多瞬间里许多次对她张开怀抱。】
【而今他只得咽下一口茶，望着她怀中的女婴浅笑道】
臣能抱抱她吗？
【于是，健康的生命连接着新生的芬芳被送入冯谖的臂弯中。刚刚三月的婴孩什么也不懂，拽着领口咿咿呀呀地闹着，眼如太液池水，明净澄澈，波光粼粼，好奇地望着他。冯谖垂首轻轻拍哄着，复笑对冯持月道】
娘娘刚出生时，可比小公主闹腾的厉害多了。
【才几个月，脾性却大的不得了。每每苦闹，誓要见到冯谖才罢休。偏还不许他皱着眉来哄，非要展眉笑颜相对，才肯安分下来。】
【岁月流逝起来着实叫人害怕。他尚且记得冯持月刚出世的模样，如今却已是在宫中多年、育有两女的华妃了。】（650）

【霰雪纷纷缀起宫苑檐角白，将至岁终尾声时，周琼姬再执黄金箸为禁中敲来苍茫天地间第一场雪。寸缕天光漏进叆叇朝云裂开的缝隙，驱散遮天蔽日的浓雾，隔着未央殿中那扇琉璃窗得见玉牖外几分光景。宫道漫长望不见尽头，仆婢作引，冯惩直徐徐而行，余下两行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被朔风吹起的雪絮掩去。】
【风雪镌刻在雕梁绣户翘起的飞甍上，回忆也被藏进沤珠槿艳的梦境里，他携凛寒而至殿中时，初窥得冯御史肃容正色下的别样心绪。地龙燃起的暖意化去他周身寒意，发上落雪凝为水汽，扑上兄长眼睫，似是旧日里厌烦已久的脸也平添了难见的和煦。】
【或是从针锋相对到缄默无言只消两载光阴。四目相对间，骨肉亲情也生出些尴尬疏离，宗法、礼教、皇权无处不见，素日最爱喋喋不休的冯四郎也低下他高贵的头颅，俯首折腰臣服在尊卑礼法的侵蚀下。我难得沉默望着他，只觉往日岁月不可追，淋漓尽致地将陌生二字填满虚无。】
【万物因缘起裂痕，才能照进天光。方两载不见，心底坚冰乍一角破了壁，兄妹数年不睦壁垒的高墙轰然坍塌，我忙垂首看向怀中婴孩，藉此遮掩着此时失色。】
她叫幼知。【卧兔儿覆额，恐伤尚在襁褓的小女，未饰繁复钗环，乌发云鬓素净之状已不知多少年未曾教他见过。再为人母之喜冲散此时哀绪，秀颈垂着温柔弧度，满心柔情抚过婴孩肉嘟嘟的粉颊，再是小心翼翼将幼女送入他怀中。】
初次见面，你这舅舅便当着她的面说起娘亲的不是，来日若是教导得顽劣不听话，定是冯御史今日口舌之祸。
【女儿小手紧拽着冯御史官服领口衮边，侧过脸去便在他胸前留下一大滩口涎。见此状不由也笑开，因小女“争气”之举，不免也扬眉吐气。】许是知道你从前没少欺我年幼，这才送她舅舅口水一包。
【如少时那般笑得肆意又张扬。】爱闹些也没什么不好，像我，将来生得和她娘一般漂亮模样。

冯谖
……娘娘十月怀胎而诞的孩儿，脾性随您倒成了臣之过了？
【她强词夺理的模样轻而易举地叫冯惩直的锋眉又皱了皱。官服不可沾污，正欲将幼女交付宫婢，无奈小公主好容易松开了紧握着衮边的手，又盯上了进贤冠垂下的犀带来。女侍们不敢对小公主太过放肆，她的母亲又坐在上首一脸看好戏的模样，一时间，冯谖竟陷入“孤立无援”的窘境里。无奈下只得勉力自广袖摸索出母亲千叮万咛叫他带进来的福袋，凭借着悠悠浮动的暗香和繁复景丽的纹样吸引着小公主的杏眸跟着滴溜溜地转，才叫他逃过一劫。】
如今瞧来，也只能庆幸女肖父，公主能随陛下有一副好容貌，不至惹了众怒。若不然，有你这样的母亲在，臣在宫外实在日夜难安。
【小公主撒手被围拥着抱了下去，冯惩直终于松了口气，腾出手来整理衣冠。戏谑笑语并未如从前般收获小妹牙尖嘴利的反驳，待他抬首望去时，只见她浓密如扇的眼睫低垂着，山樱摘绛般的朱唇负气般鼓起，像是受了什么气。旁人或许瞧不出来，她身旁的宫婢面面相觑，仿佛害怕惊扰了主子般将呼吸放轻，做了她十余年兄长的冯惩直只消眄去一眼，便觉好笑起来】
宫中如何亏待了您，还要去眼热息女的礼物吗？
【他笑的有些恣意，垂首饮茶间抽空听着小妹控诉着自己的区别对待，但笑不语。那厢冯持月尚捉住兄长的“忽视”喋喋不休，闹着要补偿；这头冯谖一盏茶饮毕，再次从袖中托出福袋。】
母亲独身去祈福，我不放心，便跟着去了，顺道（他着重加强了音调）给你也求了一个。
【才不是呢。】
【冯谖对冯持月的记忆里，唯一与疼痛挂钩的事还需追溯到她年幼时。
那时冯谖也不过十余岁，已学会一边诵史读经，一边照看从不叫他省心的妹妹。那一日原隰郁茂，百草滋荣，她也尚未长成如今似松烟般浓密的云鬟，满头秀发只用一根缀着铃铛的锦带缚起，提着裙摆趟过满园春色，每一步都伴随着叮叮当当的响铃声，叫她好不得意。冯谖却被搅扰的烦不胜烦，单手拎起这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放在院子里，又取来独为她定制的小水壶，叫她认真给花草喂水。叮叮当当之声虽犹萦绕，但总算有了喘息之机。】
【还不等他读完一本经书，外头冯持月已然改弦易张，清脆的铃铛声被更清脆的嚎哭声代替。待他奔出去时，只瞧见燎了毛似冻猫一般的小妹举着自己滚满花刺的手嚎啕大哭，鬓发松乱，围拥的仆婢们被遣去取帕捧水，余下几人七嘴八舌地哄着。冯谖拥她入怀时，她痛的几乎要抽过去，一双圆眼红红，似泉眼一般，又黑又长的眼睫被泪水打湿黏连在一处，热乎乎的眼泪水全都灌进了冯谖脖颈里。】
【那一天，冯谖半个字也未读，大半日的光阴都花在替冯持月取刺上。嘴上斥责未曾留情，却在第二日就拔光了园中栽种的玫瑰。】
【因尚未成婚，他对妇人生产一事几乎一窍不通。就连曩昔母亲生下冯持月的记忆，也在经年的磨砺中愈发模糊，只记得母亲哀戚的嘶吼、卧床时黏腻的薄汗与难耐的伤痛。】
【宫内传来的永远都是裹满金屑银粉的喜讯，说华妃娘娘为陛下诞女，是冯氏泼天的荣光。】
【可是冯谖没有办法想象，那个手上沾满花刺都要在他怀里哭上大半日的小妹，该如何忍受生产的疼痛。】
【他未曾习医，于她生产一事毫无襄助；宫苑深深，他也没有办法像幼时为她挑刺般搂她在怀，告诉她“万事皆有哥哥在”。冯谖并不信佛，但正如昭泰九年冯野出征前，冯谖愿意为他佛前祷祝一月般，在冯持月喜讯频传的这两年，冯谖亦日日参佛，为她祈祷。】
【愿她平安喜乐，万事胜意。】
【但是到这一天、冯谖真的将东西递给她时，他倏然间又不愿提及自己风雨无阻参佛的日日夜夜了。他只是微微躬身，浅淡笑道】
再如何，哥哥总是希望你万事都好的。（1274）

：如果不是冯御史之过？如果不是你说，想是她一辈子都不会知晓自己娘亲儿时的模样。
【去岁逢雪时，尚未有今日纷纷之景，而今漫天雪絮，宫城皆白。细数往日回忆，上一遭逢此大雪尚是豆蔻华年，曾经骄矜贵女历了些岁月沧桑，今也已担起为人母的责任来。我看着冯谖小心哄弄着怀中的婴孩，唤女史上前接过，才拧着一双眉冷眼看他。】
什么叫随陛下才能有一副好容貌，冯惩直，你妹妹容色向来不输旁人。【话音转，又道。】若当真这么喜欢小孩子，还不早早娶了朱小檀，届时娇妻在怀，也生上十个八个。可不要说什么莫须有，你二人这些年的眉来眼去可逃不过妹妹的火眼金睛。
【室外漫天雪，室内纷繁锦绣未能被风雪遮去，尽数在旁人眼前彰显着华妃骄奢。稗官野史的书册里，泛黄纸张从不吝词笔刻画出女子罪愆，也许史官的词笔会不留情面记载华妃穷奢极欲，但百年之后的故事与我何干？】
我倒不知冯御史什么时候也爱顺道为人跪求神佛庇佑了。【眼眶却在他自怀中拿出福袋后泛了红，满心思绪已被酸涩填满，朱唇嗫嚅着叫出那个许久未喊的称呼。】四哥。
我最近常做一个梦，梦里冯持月还未来到这桂台兰掖，还是那个在你们怀里撒泼打滚的小姑娘。我向长姐讨一颗糖，她笑着要我拿最喜欢的绢花来换，阿姊就在旁边捧着一卷书看着我们，三哥在园中舞着剑，而你对着石案上一碗槐叶冷淘，满脸是厌弃的模样。只因，那是被我吃过后强行塞给你的。
【往事如莲子清苦，沁入肺腑，却在苦涩中渐渐品味出曾经忽视的甜。此心却忽然溢满忧伤，为痴梦，也为后来。】可是后来都变了。我被择选入内帷，长姐满心扎在潇湘别梦，三哥有了自己的家，你与我的关系越来越差，就连阿姊……姐夫战死在沙场，曾经那位毓秀名门的燕王妃，也带着滔滔回了岳阳。一夕之间，你们都离开了我。
【泪水落于双颊，沾湿眼睫，也落在玉手之上，如烈火灼烧着玲珑心。】阿姊最疼我，三哥也多半顺着我。我最讨厌四哥了，可是一夜之间可是你们都走了，你们都不要阿星了。
【阿姊舍弃皇城亲眷，不顾一切奔赴潇湘的月光，三哥四哥终会成家，梦里我看到他们赴任他乡，终于与我渐行渐远，背道而驰。思及此，已是泣不成声。】
阿星不再找你们要小用钱了，不要扔下我在这里……

【也许是产后伤身、心气郁郁，又或者是宫闱重重，小妹在此受了什么不为外人道的委屈，总之，冯谖未曾想到精心祈来的福袋递上去，却换来幼妹一番珠泪滚滚。他蹙眉，张口欲问她受了何委屈，又想上前为她拭泪，可礼法如长钉般将他双足焊死，难动分毫，瞧上去很是手足无措。】
左不过一个梦罢了，娘娘何必为此垂泪？
【他只得尽力放缓了语调】
臣……从前只是希望您能柔嘉表度，久昭淑德，才对您疾言厉色了些，怎会生分了去？
【又仔细瞧了瞧她面上止不住的泪珠，悄悄地、托出一袋银两来】
宫中不比家里，虽有太上皇后时时照拂，但总需留意。这些钱，娘娘留着当个体己。
【念及从前往事，微妙地顿了顿，复笑道】
就当是臣这些年来未曾给您用钱的补偿罢。

【少仰氏族荣光，自幼受尽百般宠爱，垂髫之间得入内帷陪侍帝胤之侧，也因这冯门煊赫总得旁人照顾几分。少不更事的冯持月从未体悟过人间疾苦，更难参会世人所道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在外人眼前，我总是高扬着矜傲的秀颈，如闲庭信步的花孔雀，殊不知神鸟经淬炼而始出，凤凰浴火方得涅槃。】
许是前路走得太顺，总有些莫名的惆怅，如露如电，如梦幻泡影。
【惆怅二字自富贵里浸润多年的珠玑绣口道出，也不由得被自己逗乐，伸手接过四哥手中那枚千钧情重的福袋，珍而重之地托在掌心。也许它并非用最好的丝线绣成，也许亦并非江南苏地的绣娘所制，却承载了世间万象，包容了数载的兄妹之情。】
【玉指拂过掌中福袋，抬手拭去脸上珠泪，方是破涕而笑。】四哥，期冀可以有，但得切合实际。柔嘉表度，久昭淑德，此八字与阿姊尚有几分关联，可又与冯阿星有什么关系？
【袖边的金鸾鸟尚在引颈高歌，冯惩直又自官袍内奉出一袋银两来，此般行径却叫我心惊，挑了一双秀眉凝向眼前人。】你被夺舍了？
【念及儿时总孩童心性，闹着与他讨要数年未给的小用钱，却从未自冯惩直手上讨得半分便宜。惯是贪财不过的冯持月也不由探手接过那钱袋，思忖良久，又强行塞回他手中。】
四哥俸禄有限，好事将近，这钱你且拿走，先欠着吧。总归陛下待我，极好。
【眼眶再涌上湿意，悄悄背过身去，不愿再让他看到自己泪流满面的模样。】雪地路滑，四哥离去时，善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