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着一桶水，慢吞吞地走在宫道上。说是走，不如说是挪，这桶水太沉了，我只好走两步，歇一下。平日这种活，是不必我做的，但是姐姐说，你年纪小，才应该多磨炼，以免日后指派你个活都做不了，给殿下丢人。）
（我不怕吃苦，但是我怕给殿下丢人。）
（于是，我用两个手提着它，蹭着往前移。即使如此，它仍然摇摇摆摆，一桶清水，也被我搅出浪花来，溅到外面，像谁的嘲笑似的，收也收不住。）
（胳膊好酸！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我直往前扑，桶也摔了。水汩汩地淌，又洁净、又清亮，我感觉，它就是我的泪，正止不住地往外流。鼻子一酸。）
（当我尚未完成“委屈”这个仪式时，才警觉这水，已经成了滔滔不绝的大江，正在淹没贵人的鞋。）
啊奴婢该死
（我惊惶地睁圆了一双眼，忙磕头请罪。）
（又给殿下丢人了。）

【这一身缎服皂靴是我新做的，只因要入宫来见华妃的礼，我此前都一直没舍得传，如今看去，早已被毁得一塌糊涂。若是在察合台，我定然要同始作俑者好好一架才是，可这是在大明，还是在禁内，且我看去，面前的人不过是一个小女孩儿，身量玲珑，此刻更是瑟缩成一团叩首请罪，怪可怜的，即便是再多的气，我也不该再同她计较了。】
你先起来吧，地上都是水，你的裙子该湿了。
【她是宫女吧，我想，于是我克制住了要去拉起她的冲动，按照汉人的规矩，陌生的男女之间可不能这样亲密的接触，只好叫她自己起来，而我尽所能的帮她把摔在一旁的水桶扶起。】
这么重一桶水，怎么就你一个人，没人帮你吗？

（木桶很乖巧、顺从地被他立了起来。）
（秋又清又静，光也很温驯，熨帖地在他身上流转，有水一样的波光。他一点也不凶，宫里有很多有权势的大人物，却整天虎着脸，凶巴巴的。）
（风也很闲寂，在甬道穿梭。不是冬日的凛风，而是，一股股和气、从容，尚有余温的风，轻轻地鼓动着衣袍。风也吹开额发，露出一对清洁、明亮的小杏眼。）
大人，这是分给我的活，怎么能交给别人呢。
（眼儿一弯，清清地笑了。不过马上想起来，他的鞋子。上头的仙鹤，被打湿了翅膀，也飞不起来了。忙收住了笑，仰起头，小杏眼被秋风洗濯过，想到了好主意似的，冒着一点跃跃欲试的光。提议道）
大人，我给您擦一擦吧。
（说着就蹲下来，拿袖口轻轻地去蹭拭，生怕把仙鹤蹭坏了。）

【我将信将疑，这是内廷教习女史的规矩吗，难道是为了以繁重的苦役更快去磨灭她们的天性与抗逆？我正她的眼睛对上，我想若真是这样，这个法子可并不奏效，她眼光中的清透，让我想起了草原上的驯鹿，有着丝毫没有并这陈规旧俗压抑的纯然。】
那怎么办，你的活，现在砸了，你该受罚了。
【而且我正难得好心几句的时候，她下一刻的动作却叫我立刻往后退了几步，也不知道是渗进靴袜的水还是因她的话，我霎时难以适从起来。】
你们大明的人，都这么......这么“礼貌”吗？不用这样，你是无心的，我不在意了。

（他像被唬了一跳，急忙后退。我以为他怕我弄坏了他的鞋，正要解释，却听到后面的话，才又笑开了，摆摆手）
没关系，我再去拎一桶水就好啦。
（话这样说，可是手心里还有硌出的红印子，路这样长，又这样静，只有风轻轻地捧起我的脸庞，又温和，又熨帖，心里也暖烘烘的，晴和得要发燥，却又有一点凉风，很是温柔。）
（春日里闹，夏又太莽撞，冬呢，肃杀得很，只有秋，高洁清明。我很爱秋天，光影都很微弱，水聚在地上，静静地闪着光。）
（眉头不由拧了起来，穿着湿鞋子一定很难受，很苦恼地咬了咬唇，吞吞吐吐。）
我们殿下的住所……离这里不远，不然我去给他借一双鞋，大人，您先换上。
（小指头来回绞动，忧心忡忡，不知道殿下会不会同意。）

唔，远吗？我是说，按照宫内的规矩，我不能去内廷，若是方便的话，我倒是可以帮你一把。
【因为我觉得你可能还会打翻那桶水。我看着她手心已经被硌出的印子，有些发散的想到。即便并非久居大明内宫，但察合台亦有王室，常年所受的教导已让我将这血脉所带的阶层视作一种默认，末微者太多，都可怜的话是可怜不过来的。但今日——且算是我难得的好心吧。听到了她的后话，不由得皱着眉头，再次严正的打断她。】
我说过了，我不在意，何况我也不喜欢穿别人的鞋子。
【而我又被她话中的称呼引起兴趣，一笑说到】殿下？哪个殿下？看来是位好脾气的皇子或公主，不然你怎么还能做他的主。

（听了他的话，微微睁圆了一双鹿眸，很吃惊地）
您要帮我？
（宫里的贵人们向来不亲事此事的，啊对啦，方才他说，“你们大明”，看来他不是这里的人。我忙提起木桶，里面空荡荡的，轻快多了。我也不由轻快起来，秋光在墙檐上轻跃，将影子照得微淡很，一笔水墨似的。）
不用、不用啦（连连摆手）嗯……也不是很远。
（笑盈盈地，眼里溢满清清的波光，提着桶，同他一起，沿着来时的路走。一蹦一跳，仿佛刚才的事，早已烟消云散啦。听他提起殿下，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没有没有，我可不敢。他是十四殿下，最近呀，刚封了贤侯，可威风啦！
（仿佛被封爵的人是自己，扬起脸，看向他。期待似的地问。）
您认识他吗？
（风扑着发丝，在阳光下闪着细光。）
对啦，您是谁呢？

【她拒绝，将我本就微弱的善心彻底扑灭，我抱拳在胸口，耸了耸肩，示意不勉强她。而后她先我半身，两人一同走在长长的宫甬之中。今日是晴，但日光跌落森严的城墙之中，实则并不能为人带来多少炽热浓烈——还需要再无垠的草原上才壮美。】
我不认识，不过下次我要是能在前朝或者宫外遇到他，我会和他提起，他的女使很以他为傲。
【这是一句玩笑话，她的单纯总叫我生出逗弄的心思，但我也不由得想着，十四殿下，贤侯......这就是大明最叫我吃力的地方，他们为人取名字，却很少用它，比如叫人叫字，皇子贵族有了封邑，还要以藩、府、县来称呼，再加上封号徽号，那就更为复杂，若是在察合台，他们只叫我阿苏勒就行。】
我？按照我家乡的风俗，你要问我的名字，该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这样说，我不知由来的，生出一点罕见的“害羞”。脸也红扑扑的，是一颗青中透粉得小苹果了。他比我高很多，影子也要比我长很多，两张影子，一高一矮地往前移。）
（天清透的像一汪凉水，云絮抽丝似的游曳。真晴朗呀，我的脸也温温的。之前以为，这条宫道很长，今天却不知怎么，一会就走到头了。在分别之际，我蹦到他的面前，这下，像是一颗“拦路苹果”啦。秋很和气，想必，也不会责怪我的僭越。睁着小杏眼，像是堵在门洞前，一株小小的、很富有生气的“苹果树”。）
我叫苹苹，苹果的苹
（得意地看向他）
您可不许耍赖哦。

【分明是两个纯质可爱的叠字，由她念来却另外多了一分郑重，我只觉得有些有趣。】是你爱吃苹果，还是你娘怀你的时候爱吃苹果？
【若是按照大明的礼数，这样打趣别人的名字是有些无礼的，但草原之中，用食物、牛羊来命名的也有很多人，所以我这句话实则没有什么揶揄地心思。她转身和我面对，我亦停住脚步，这是即将要道别的意思。】
我叫阿苏勒——这名字有点怪，你也可以叫我的汉名，燕狄，北狄的狄。
【在汉语里，那指代我的出身和家乡。】如果你真不用我帮忙的话——我该从这儿出宫啦，对了，汉语里告别是怎么说来着的，“有缘再会”，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