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莫府，北苑。
　　“咳……咳咳……”
　　宁黎的旧疾犯了，坐在床边，手执丝帕轻掩口鼻费力咳嗽，另一只手腕系着一条红绳，延伸至屏风外，悬丝诊脉。
　　许久，顾严收起丝线，神色复杂。
　　宁黎身子畏寒，将手缩进袖里，轻声问：“顾太医有话就直说吧。”
　　顾严隔着屏风瞧了他瘦削的身型一眼，沉重道：“殿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您体内的寒气已经入骨，倘若再蔓延至心肺，便药石无医。”
　　宁黎轻笑：“除此呢？可还有别的？”
　　顾严猛然站起，不顾尊卑之别，绕过屏风来到宁黎面前俯首作揖，诚恳道：“恳请殿下随卑职回宫，相信皇上定会召集全城最好的太医为殿下诊治，到时定能……”
　　“青烟。”宁黎打断顾严的话，招手唤来侍女，吩咐道：“去把顾太医的诊金拿过来。”
　　顾严脸色一沉，直接喊他名字：“宁黎！”
　　宁黎顿住，抬眸看向他。
　　顾严深吸口气，放轻了语气：“你这样为了那个莫祈峥值得吗？”
　　“值得不值得，这不是顾太医应该关心的事。”
　　宁黎对顾严的怒意视而不见，待青烟拿着银子过来了，便吩咐道：“老规矩，带顾太医从后门走，别让人发现了。”
　　“喏。”侍女青烟上前，将银子递顾严，“顾太医，请吧。”
　　顾严生气，一把撞掉青烟手上的银两，背起药箱踏出房门，身后传来宁黎微弱带着恳求的声音：“别告诉父皇……”
　　他微微顿住，眼眸一沉，带着沉重快步朝后门走去。
　　青烟将地上的银子捡起，回到宁黎身边，小脸神色凝重欲言又止。

宁黎岂会不知这丫头的心思：“他又去明月楼了？”
　　青烟嘟着嘴，一脸委屈：“嗯，莫大人昨夜烂醉倒在路上还差点掉进湖里，被下人们发现给抬了回来。可今日一早，这酒还没完全醒呢，转眼间又去了。”
　　“咳咳……”这些话，宁黎听得多了，也就没有起初那么动怒，可心底还是微微地牵动着，抽疼着。
　　青烟继续说：“奴婢不懂，殿下为何一直如此纵容他，就算当年阿衍的死那也是……”
　　听到这个名字，宁黎神色一变：“闭嘴！”
　　青烟赶紧跪下：“奴婢该死！可今天就算殿下打死奴婢，奴婢也要说，是他不知好歹，殿下何其尊贵不计身份下嫁于他。可他明知道殿下体虚身患寒疾，竟还要让殿下住在北边的院子，还故意在南边种下青竹，使本就阴暗潮湿的屋子更是连日光都照不到，这才导致殿下旧疾日渐加重！奴婢替殿下感到委屈，他不但不体恤殿下，还要殿下抛下身份像个女子一般在家替他洗衣做羹照顾挑剔的婆婆，甚至还要替他照顾那个人留下的哑巴儿子！”
　　宁黎倏地站起来，怒喝：“够了！”
　　青烟红了眼，昂着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宁黎心有不忍别过头，可怒意难收，指着门口道：“去领杖三十，今晚不准吃饭。”
　　“喏。”青烟弯着腰，退了出去。
　　宁黎无力地坐在床上，心里何尝不知青烟说的委屈。
　　众人皆知赵国四皇子宁黎害死莫不离的生父明衍，欠了莫家一条命，屈尊下嫁莫祈峥是为了还债。
　　却没人知道，宁黎现在用的这双眼原先是明衍的眼睛！
　　更没人知道宁黎爱莫祈峥爱了整整十年，这份隐忍跟屈辱，皆是因爱他胜过爱自己。

夜晚，雕花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冷风骤现。
　　宁黎和衣躺在床上一宿都没有暖和，随着开门的那股冰凉刺骨的寒意宛若见缝插针无孔不入进入身体，直达四肢百骸，如坠冰窖。
　　他抖动着被子，试图将身体捂紧，忽然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宁黎才惊觉莫祈峥站在床边。圉袭
　　“阿祈，你回来啦。”
　　男人不说话，居高临下看着他。
　　“你等会我去给你煮醒酒汤。”宁黎掀开被子准备起身，却被大掌扼住了手腕，“你……”
　　莫祈峥将他摁在榻上，欺身而上，冰凉的薄唇顺势封住他的嘴，带着淡淡的桂花酿香味充斥着他的口腔。
　　“唔……”
　　男人霸道索取间，情动地扯开他的衣襟，体寒的冰冷在大掌的微烫之下得以缓解回温。
　　宁黎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回应着他，身体微微拱起颤栗着。
　　两人衣物逐渐褪去，肌肤滚烫相贴。
　　颈项一片湿濡温热，逐渐延伸至他眼角眉梢，耳边一声温柔的低沉：“阿衍……”
　　宁黎心头一震，原来莫祈峥是把他当成明衍了，难怪会对他做出此举。
　　眼眸逐渐氤氲雾气，五年了，他们成亲五年了，至今没有圆房。
　　他无论怎样做，怎样放下昔日的尊贵与尊严，怎样卑微屈辱，他视而不见，甚至弃之如履。
　　在莫祈峥的心里，就只有明衍一人。
　　炙热的唇再度凑上来，宁黎忽然别过头，使得男人的吻落了空，方才的温度荡然无存。
　　宁黎冷然道：“莫祈峥，你看清楚，我是谁？”
　　他可以容忍一切，但无法容忍成为阿衍的替身。
　　莫祈峥怔住，逐渐回神发现身下的人是宁黎，立即宛如被烫了似的将他推开，掉头就要走。
　　“站住！”

宁黎坐起来，忍住眼眶的泪水，颤抖道：“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哪怕到了这一刻，他都无法说出过激的话，只因太清楚，他不会因为自己的言语有所顾忌，更不会因他的丝毫委屈而妥协。
　　莫祈峥瞥了他一眼，说：“只要不是有你的地方，哪里都可以。”
　　他的话，宛若寒冰利刃狠狠刺入他的心。
　　手，兀自攥紧被褥，宁黎看着他决然离开的背影强忍泪水。
　　他不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勇气，可以挥霍在这段卑微的情感里。
　　次日。
　　青烟端着洗脸盆，一瘸一拐走进来，没见着宁黎起身更衣，便过去掀开床边的垂帘道：“殿下，该起了。今日是十五，要去祠堂进香，若殿下晚到了，老夫人铁定又会借此说事了。”
　　宁黎迷迷糊糊翻了个身，低声道：“好，我这就起来。”
　　青烟看着他坐了起来，又摇摇欲坠的样子，心知定是又犯病了，慌忙上前扶着：“殿下，你脸色很不好，要不……今日就别去了？”
　　宁黎摆手：“无碍，我可以起来。”
　　莫祈峥的母亲是个什么角色，他比谁都清楚，自打进了莫家门的那一刻，他就起誓，不管如何都要尽到妻子的责任，这祠堂进香历年来从未断过，自然今日也不许断了这香火。
　　只是他没想到今日莫祈峥也会在祠堂里，而且身边还站着个男人。
　　祠堂重地，非莫家亲属不得入内，就算是他的贴身侍女青烟，也只能在门口驻足停留，而那个男人此刻却站在祠堂的灵牌前。

宁黎走了进去，先给莫夫人行了个礼，又去给灵牌上了柱香，然后朝莫祈峥走去，目光落在那个人身上，发现他长相竟有几分与阿衍相似。
　　他一身青色锦袍，浓厚的熏香味儿，以及像女子一般的涂脂抹粉，显而易见，这人来自烟花柳巷之地。
　　宁黎收回目光，来到莫祈峥面前，问：“不知这位是？”
　　红衣人立即自报姓名：“奴叫松栎，是明月楼……”
　　“本宫没问你话。”宁黎打断少年的话，目光直逼莫祈峥，他要的，只是他的答案，自持“本宫”二字，也表明不接纳这个人。
　　莫祈峥眼眸轻转，眼前的他纵然没有明显表态，可那双眼底蕴藏的怒意骗不了人，呵，终于要装不下去了吗？
　　他当着他的面，一把将人揽入怀中，让那人把头靠在胸膛之上，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笑道：“如你所见，他能站在这里，就足以表明他将是我莫祈峥的人，我要纳松栎为妾。”
　　“不可以！”宁黎怒喝，眼睛骤然红了起来。
　　莫祈峥有些错愕，他向来善于隐藏情绪，不管如何挑剔都会在明面上把事情做得尽善尽美，让人从外表的角度根本找不到他的不是。
　　今天，竟然为了这事动怒。
　　这个认识，让莫祈峥觉得意外同时还有些欣喜。
　　“殿下莫非忘了当初许下的承诺？进了莫家的门，一切就要按照莫家的规矩来做，如若殿下不愿意我纳松栎为妾，也行，殿下可随时给我一张和离书，带上您那丰厚的嫁妆离开莫家，回到您那金碧辉煌的皇子府，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们老死不相往来。”
　　宁黎饶是再好的脾气，也被这番话伤得体无完肤，手紧紧攥着，咬牙道：“莫祈峥，你这是在羞辱我！”
　　莫祈峥皱了皱眉：“草民怎敢，您可是高高在上的四皇子，而我只是市井之徒，一个浑身充满铜臭味的盐商罢了。”
　　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刀子插入他的心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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