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有词曰：岁月东流逝水，人间古往今来。昔年歌管变荒台，转眼是非兴败。世事浑如花露，功名岂筑云台？冰山金袕终有尽，千载英凤不衰。

【那双似经雪湃过的手，如珠如瓷，连最为细白的棉连宣，经此一映，竟也显出暗色来。目渡如风，潦草阅罢密信，陷进缄默。而这无声处，注定了今夜的灯豆难熄。尺素虽短，犹如膏火煎。那恢弘颤笔里，裕王仅书：羊山穆家峪——今日后，这五字所在，将成为天子的驻跸行宫，将载承起无尽的浩荡皇恩。】
【背屏阑与山月，于幽光内，一双明瞳死死审盯这五字。与纸上那利落的金错体一样，精干王妃此刻心壑所烧的欲念，是同等的不摧、不折、不毁灭。自知，此行弄权敛利，一朝翻身，将坐收玉山金水。却也知，亦得谋财害命，一念成魔，则堕进锦绣地狱。到底何去何从？我，已千万次的问。】
【可，无人应答。是了，风歇鸟睡，此间空堂，只有我与那樽送子观音。出阁后，离了阿玛与弟弟，并不得王眷，是连个交心交底的人，也没有的了。寂静中，旖旎的靡靡之音，一滴一滴润入耳廓，循音向西窗望去，双目虽只观到浓暗夜色，可识海却已现他那头的锦帐春深。】
【一泓冰珠簌簌而下，悄无声息间，打湿了那封藏匿着世间最昂贵隐秘的信纸。玉指连忙抹掉颧骨边的泪痕，却不经意疏开了聚堵的委屈，眸眼化成一汪潭泉，难抑自制间，那些泪淌过指缝，回流心曲，淋得人狼狈不堪。】
【他以为的她，是在豆蔻年华便可料理三十二处田庄事宜的“巡海夜叉”，却不晓得在额娘离世前也是个甜软柔弱的腼腆娇客；他以为的她，是为散金碎银杀伐屠戮的“镇山太岁”，却不晓得在诺父为族奉身前也是个只作壁上观的美人灯。】
【凤女傲眸下，永远佯藏着的一颗热剌剌的真心。嫁他时，恰是二八，风华正盛遇见霁月儿郎，怎会无一点点心动？云鬓乱，罗帐摇，臂粗红烛烧不尽的那夜，小女儿偷偷拂过侧畔酣睡郎君的眉弓，默默向菩萨乞求永不要破晓才好。】
【但，为了这王府主母的应该，注定需要迫不得已，咽些不应该。于是，对这份姻缘的态度，我骗过了府中妻妾，骗过了阿玛兄弟，骗过了智王，骗过了世人……也，骗过了自己。】
【天泛肚白。才惊觉，竟坐思了整夜。泪水挥发后拔得脸又干又痒，这份不适反催回了心绪。我乃俗子，目力无法穷尽五蕴与爱恨，可金银财产却能实打实地握于股掌，不失不漏，得以傍身。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这东巡行宫的地皮，裕王我只有八分信，还且须从崇王那处撬撬话儿听】
【吴绫蜀锦，鲜鲤熊蹯，装了足足的礼，便邀司荣一道去探文越。丹唇未起，琅笑便涤进她的研光斋】
可想我了没？我的好嫂嫂。

（近日常觉，我是不是被富灵阿给骗了。当初马场他颓然道出自己终生被困于京中的苦闷，平白惹人生出几分愧疚、不安，甚至于莫名地心疼，这才有了我如今安于王府的收敛。但事实上，我的好王爷得圣意差遣，已经出京往东月余，期间所寄书信，无不在细数途中风光如何秀丽壮美。更过分的是，有几封末尾还不痛不痒地写着，若我同在更佳这种看起来就很敷衍的说辞。）
（他在外，办差观景两不耽搁，而我，独自一人待在王府，剪坏了第三株花房供上的名品山茶，倒也不是为一种打发时日的方式。）
（一天寒过一天，最后收到富灵阿的家书也是在五日前。他已抵京郊，说着不过三两日便会归家。按他信中所言之地，快马一日的光景便能到，但因随行之人又兼诸多杂务，耽搁些是寻常，可五日仍未在王府门前见着人，不免生出些焦虑。）
（府中独我一人，盘腿坐在明窗下打着棋谱也静不下心，抬眸略过空空如也的花架，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怎的没见换新？（莲房是自幼跟着我的，也就她敢嘟囔着“怕是心疼剪坏的三株茶花，哪敢再摆”。抬眸睨了这不向着自家主子的奴，正欲没好气地分辨，却听外头当值的通禀宝、智府中福晋来访，便忙扶着莲房的小臂起身去迎。）
（先瞧见走在前头的司荣，自家妹妹必是亲近，偏首才见她身侧的智王福晋，被唤”嫂嫂"面上一热。我比富灵阿小了五岁，又不是正头福晋，这声嫂嫂总觉着受得怪，再加上未出阁时与凤至的妹妹鹛湄关系甚笃，里里外外的，总觉得老了几分。忙挽着人往里头去，莲房等人奉茶的空当，噙着笑应着话）
既知我会想，怎的这会儿才来？镇日里无趣得很（眸光落在那半局棋）瞧瞧，都把我逼成什么样了，拿黑白子打发时间。
（研光斋宽敞，内间陈设在富灵阿的安排下无不精致，正是爱娇爱俏的年岁，对着这样的布置很是足意。新茶端来，且让二人饮了暖身，这才问道）
你们俩今儿怎么碰在一处了？专程一道来看我的？

【云封玉屑，轩峻瑰丽。抄过游廊，隐进玉兰花深，抬首便是镶着錾银的“研光”二字。步踏云槛，身前垂花流苏的帘儿还未挑，一双软嫩的细手便已温覆来牵，由文越引着，三人连着串儿地摆进屋内。还未立定，就有脉脉麝兰袭上，登时洗身净气，令周遭飞尘不到。聆言便笑】
你倒猜猜，是不是专程？
【方落了座，侧排婢子恭上茗碗，是琉璃烫盏，出自介休御窑。透色杯壁将茶叶浮沉现了明白，可谓尽展雅致，而一拨盖，内里乾坤更为讶人——这墨江须立，纵然放眼整个四九，恐也仅几家觉罗能敬得住。崇王威功，能得此茶自不稀奇，稀奇的是，他不吝与也不惧与她。】
【远山微低，浅濯了口奇茗，妄图用清香涤思，压住一些肖想，和暗暗丛生的钦羡。与之相比，我的姻缘，悲裂得如水银泻地，不可复收，任凭如何执着，终是徒劳无功。耳畔的珠环，因玉颅稍扬，微晃于空，添了些生机】
昨个长公主打马吊，须凑人看牌，就临时召了我二人。因年下进鲜的船到了津门，散局时就各赏了几尾，你妹子惦念你爱吃，而我惦念你善做，就约好今日一道来喽。
【柳叶眉下，巧言俏皮，已教席间开怀。及侍者收拾起桌面，复才观到，小叶紫檀的雕螭案上，磊着的哪里只是一局棋，还有好些宝器：汝窑美人觚，粉彩花蝶炉，海兽葡萄镜……再览其馀陈设，皆是侯门中一顶一的奢丽。不是嫡妻，胜过嫡妻。】
【如何不慕呢——我慕，她有良人，待她如珍似宝。这等爱情化作镜鉴，照得人退无可守。原来，比玄黄更苍茫，比宙宇更无极的，是凡人的一腔爱恨。那些痴望，日后终会付之一炬，暗夜到来前，就让那些钱财为我暖心罢。谨敛心绪，眼波流转间，更以娇貌】
你呀你，说出来倒不羞脸。三哥领圣遣东派这才几日，就春闺寂寞，熬得五脊六兽，不以好过了？这会子嗔怪我们来得晚，可依我瞧啊——既然这棋子儿破不了你的闷儿，那么我二人怕也不成。
【玩味一笑，唇绽樱颗。转就躲于司荣身后，逃她臊脸后的打，又添羞语】
解铃还须系铃人，还是早早唤回侬的好郎君才是呢。

谁说是因着他...（教人戳穿心思，嘴上忙找补，可面皮却不争气地透着红。她们来前，本也正在心头怨着富灵阿迟迟未归，这一提，自然是没能忍住，毕竟同她二人还是亲厚的）管他几时回来，素来没个准。说的是一回事，真正归家又成了另一回事。若只记挂这个，日子还怎么过？我可不作自扰的庸人。
（女子埋怨夫君，三分真七分假。说不记挂就是没少记挂，说少了他日子舒坦自在，那也是将出门没几日时的想法。论到底，是我太过舒逸，不担大事，才因这些个儿女情长的琐事烦扰。再看眼前这两位，司荣虽为妹妹，自幼便很有自己的主意，宫中待过，通达干练，担得起王府主母的担子。凤至就更不用说了，鹛湄小的时候提起她这个姐姐，无不夸赞艳羡，尚在闺阁里，已是能理家处事的好手，王府内馈、与京中贵胄间的人情往来，处处得心应手，生就是个玲珑心肠，我是真真比不得。）
（想来各人有各命，正如前些时日遇见菩叶姐姐时，与她聊起的话，这崇王府往后必是会有女主人，既然命定的事，我何必费心费力替他人作嫁衣。王府现下人口少，琐事不多，闺中学的足以打发，顺手做做，不求多周全，别出纰漏就好，往后自有人来纳权归整。我呀，合该不是操心的命。）
（面相生得嫩，装扮又不似司荣、凤至二人得顾及着身份体面，显得还像不成器的稚嫩样，细细的眉一挑，追着凤至嗔怪）
当着面揶揄我，还敢念着我做的鱼，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见她躲在司荣身后，难得娇女模样，乐得不行。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是一日，嬉笑打闹、乐乐呵呵亦是一日。扫去先前孤伶的愁怨，瞳仁深处都透着合意的愉悦）
陪长公主打马吊多费心，赢着输着还得记着数。下回不如咱们自个儿攒局，教我多赢你们几块碎银。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那半瓶子晃荡的牌技，只有输的份。可即便如此也不妨我当着闺中好友的面大放厥词，方才还不应凤至的话，这厢却吩咐莲房，让小厨房先将送来的鱼收拾一番。我不喜鱼腥，沾在指尖难以洗净，便是做也得让人收拾得干干净净。罢了回眸望着二人）
来了可不准走，晌午一道用，反正今日定不是他的归期。（回来了也不怕，正好让他瞧瞧，他不在，我日子过得好着呢，可没镇日里光惦记他了。）

【羊山行宫建造在即，引无数贵胄起了叵测居心。谁人不知，凡涉此事，一翻一覆，便是金碓玉谷。前个那包衣雷氏攀扯上来，邀我瓜尔佳氏作其掮客，欲图借觉罗权柄吞炒地皮。巨利腾焰，于无声处，早把我这慕禄的涸心之人烧作粉身，在入局后便杀红了眼，混管天道净土与王法人情。】
【雷家是什么蝼蚁，凭其也想支唤皇亲贵阀替之开路？既他谋得，我何尝谋不得？不如将之吃干抹净，成我瓮中之鳖，成我替罪羔羊。素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无惮无忌，便无人事可扰强者心。】
【弱肉强食，才是天道。】
【今则至研光，除却对姊妹的顾惜之情，这正经算盘还是打在崇王身上。他此番东派搁置途中，泰半应是拟址变更的缘故，纵然联了裕王的眼，可不曾探实这人的心——他们这些龙子龙孙，自打生下来便千八百个心眼子，又是在玩人人弄命里成长起来的，哪里能轻信。】
【千丝万缕本缠心，却在与越丫头的调笑中释松了些，在她身上，好似永存着春景般的烂漫。不必守循轨辙，毋须承受斥怨。及厥词入耳，不觉喜动颜色，挑恣肆意】
崇王果是太为惯你，养得甚是骄矜，愈发目中无人。如今这牌儿还没摆，口气倒撑得甚大，张嘴就要掏咱们妯娌的银包荷袋，怕是绿林响马也没你这般强盗。
【玉指轻戳了她的眉心，有似煦风碾匀浮浪。如意茶海上的盏尽了，转至红炉几侧，拎壶替她二人添水】
还说不是因着三哥？你瞧，咱们说话才一盏茶的功夫，可她左右三句皆不离“归家”，分明在盼。
【随连珠妙语一道，纤细思绪在渐渐回密，处心积虑的孤诣交集于识海，岸人开始平心静气地织网】
我算瞧出来了，她啊，在变着法儿地言甜道蜜，左右欺负我是个没靠山的，教听着掐酸。
【话儿虽在弄趣，但锱毫隐着沧桑，明眼可观孤与苦，带着不动悲笳自言哀的难平，与飞渡胡尘不至玉门的难堪。一时的缄默在刻意留白，忽惘的瞳子潜见内里的水火滔天，这是演给她二人的有苦难言。眉儿微平，垂眼的怅然还未落，连忙扬起平日里最利害的飒爽，这是演给她二人的逆命维艰。】
【美人含笑，却似含辛。往素的高莹傲色，尤在“没靠山”三字念后，显尽悲悯色。仿佛矢口，将精心掩盖的隐秘相告，那些孤注的要强顿成无劳。挽鬓边碎丝，稳端展颜，刻意岔开话儿】
不过，也是了。他与宝王一道启的程，如今五哥归京都半月有馀了，也难为你挂着。有没有来个信，说到哪儿了，大概什么时间回来？

（好些人都这么同我说，说崇王爷如何如何惯纵于我，起初还觉得不妥，我一向少私寡欲，从未有过跋扈非为，也没非得要让富灵阿捧着金山银山、皓月繁星来，才肯露露笑，表表一两分的足意。再说了，私下他怎么嫌弃数落我的，旁人又没瞧见。是以，这么个“惯纵"，担得颇为不服，甚有种在坏我名声的不悦。）
（可次数多了，也不知是因为习惯，还是因为会从这样的言辞里窥见些艳羡意味。被坏名声的愤慨愈发薄，取而代之的，是波澜不惊的认受与见怪不怪的淡然，若在亲故面前，甚至还敢露些细微的得意。难怪世人都爱听好听话，若是个耳根子软的，哪怕初时不惯，觉得身受不起，听多了，就算晓得不一定是真的，也会觉得理所当然，久而久之生出贪婪执念，不该求的非要求，不该占的也想占，人心不足蛇吞象，大抵就是这么来的。）
（偶尔无人时也会自省，可那也是实在闲着没趣才干的事，如今花团锦簇、热热闹闹的，想这些个败兴的有什么意义，只会顺嘴凑趣）
我同你们抹牌，说不定还得把自己的荷包搭进去，话本子里的强盗可没这么仁义。
（也不忙着否认对富灵阿的惦念，左不过还是得受她二人揶揄，笑话我是个沉不住气的，反正也败露了，我就不费劲装样。可老实承认的话还没说出口，可心细发觉凤至神色有异，眨眨眼瞧着她）
这是哪儿的话。若论靠山根基，咱们仨属我最没倚仗。你二人俱是一府主母，又都个顶个的贤惠能理事，比着我这个只得靠人惯纵才有如今好日子的，不知强了多少。
（还想着是不是方才张狂了些，惹得凤至心里不痛快，凑上前挽着她的小臂，赖着亲近忙不迭地告饶）可是我说得不妥惹你不高兴了？给你做鱼还不成，可不准同我离心生了嫌隙。
（小时候就是如此，惹亲近之人不悦从无搁下不管的道理，便是追在人身后像个小尾巴，也得把事情当即说清道明，道歉求和的话更是花样百出。这厢正记挂着凤至的心绪，她问起富灵阿，就没了兼顾的意思，摆摆手不以为然道）
管他何时回来。五日前来信说三两日就归，明明快马一日的路程，因着公务在身耽搁些倒也寻常，可现下还没见人影呢，又没个说法，保不齐被什么耽搁了。

【霭霭彤云，天幕春红，恰如她颊畔起落的色彩。藕臂挂着的娇靥，尽显讨乖的巧丽，教人爱不释手，以掌心抚过颅上青丝，顺捋去那厢隐渡而来的寸寸心忧，浅笑道】
瞧你说的，什么生分嫌隙，我哪里就这点子度量了。今日此叙，三人一处破闷，当真快活。你不晓得，每日在宅门里，我要如何粉饰太平，如何曲意逢迎……可怎般周全，也换不来个笑脸。好些见不得人的腌臜，若是个有气性的碰上，怕早就怄死了。
【举心动念皆如承罪，言辞间音脉淡淡，目色平对寒窗，仿似在道他人之事。佯悲求怜的这场戏里，泰半溺着真实的晦涩。吊梢柳眉耷着，启唇发出了声，似叹非叹的哀祈】
成亲之前，凡遇人言，女子归宿终是要嫁与个好儿郎，我定要上前啐上几口。可这才须臾几年，亲践实悟，反倒感出此庸话的真义来：田庄产业如何，正头娘子又如何，还不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话头在此折戟，仿佛仓存了无数不可吐诉的禁忌，或许是要强力撑的脸面，或许是皇脉厉镬的悬逼，讳莫如深的默契打停。眸眶动容，几见水色，温柔柔地覆手相握，澄澄相视】
虽嘴上逗乐打趣，可亲见崇王如此爱顾，心里甭说有多替你开怀如意。自额娘早逝，我长到这么大，早将炎凉憎会，爱恨离别，种种苦痛之事皆数历遍。本以为会看得开，想得淡，心无所惧。可当真四望起靡芜与高墙，想眼下熬油似的日子，展眼又是漫长余生的孤苦，当真觉得：不如死了利落。
【言醉人醒，芙蓉泣露，潜泪之下是无限委屈，听得令人溶断心肠。这脂粉堆里的英雄，于王昌情爱上，还不是束手无措，傲枝虽强，形容枯瘦，实非长久之相。软帕揉过皴红的眼底，忽浅浅赧笑】
哎……瞅我，真是没个眼力见。咱们好容易聚一处，合该松泛些，怎么镇说丧气话。
【吸了吸因泪泛酸的鼻腔，梨花带雨下，虽无平素飞扬跋扈的雍华之丽，反于苍白处彰着楚楚可怜的平易近人。终把话术扯回要义之上，万思齐发，经其三二潦述，已浮出大致地貌。快马一日，在北约二百里，应是丰台、密云二处，自然就是羊山附近。】
一日路程，那不就在跟前，因打北边回来，可是在通州？【刻意说了旁址来投石问路，维好话边，转过便言家私】我昨日听庄上回来的管事说，近日京郊降凉，要不差人送些衣裳去？

（若是起先自己还云里雾里的，后头这余生无盼的话自凤至口中道出，还哪有不明白的道理。言语间颇为无措地望着司荣一眼，她二人素来走得近，估摸着凤至这般境况也不是一日两日的，司荣面露神色便让我愈发明白她平素怕是早已黄连在心，不然怎的三两句的，便遮掩不住，露出如此颓然伤心的模样。）
（先前私下里，略听司荣提过些，说得不大明晰，一来这是智王府的事，到底是内宅龃龉，我与司荣皆是外人，二来我又不是个做正头福晋的，碍于这样的身份，有些话说狠了，倒像是连我也算在其中。一时间很是为难，既不知要如何劝，也不知该不该劝。）
（可如此端秀的人在自己面前红了眼圈，俱是楚楚戚色，这些个顾虑也都只好暂且放下，凤至又不是个不晓事理的糊涂人，若我真的言语有失，再同她赔罪就是。轻拍了拍她的背脊，软着声地劝）
这什么话，咱几个什么交情，关起屋门自是有什么说什么，你在我这儿还瞻前顾后的，合该便是我的罪过。
（莲房识趣，早先开了头，就不动声色地遣了婢子去外头候着，只留了各自身边贴己的奴才，皆是可信。添了热茶，与司荣一道劝着）
日子怎么过不是过，可不准有这等轻贱自己的想法。说什么难得有情郎，情情爱爱虚无缥缈，哪能一辈子都不变。你如今瞧我日子安稳，多得爱顾，那是这府中尚无别的女眷，往后的事谁能说得准呢。依我看，你同智王比肩而立的身份才是稳固的，将事理好，做个贤内助，一样能叫男人离不开，这不比说两句情话、予两分宠爱更踏实？
（这话劝她，亦是在自贬，前日出游也与闺中姊妹谈及此，都是实心为我考虑，才敢讲出忧患，我思来想去，只道出“往后若是没了今时的情分，就当他是府中的主子敬着过，也是一样的”，并非是我心宽，实在选无可选，富灵阿是富灵阿，崇王爷是崇王爷，若到了须得分清认清的那一日，先在心里做好准备，没什么不好的。）
（女子一生，常耽于心软，而困于情。原先听闻，只觉无谓，现下有了体会，也说不出这样是对还是错。一席话说罢，勾带出千般万般的思绪，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的闷在心口，提不起说笑打趣的力气。凤至突然将话头拐到富灵阿那儿，愣怔间下意识地应道）
需要么？穆家峪靠山临水，许是要比京中更凉上几分，可我不晓得他会耽搁几日，又或许已经在了回京途中，只怕差遣的人路上错过扑了个空，倒也...白费。
（末尾二字像砂罐里熬了许久的汤药，黑糊的汁水无须凑近闻，光瞧都晓得极苦。可也就是一瞬，换了笑盈盈的模样）再说，你都在我面前落了泪，让我牵肠挂肚的，哪有功夫管他。

【财色于人，人之不舍，譬如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儿舐之，则有割舌之患。】
【我乃痴蠢人，纵然早早勘过四十二章经注，却仍无半分菩提慧根在身。道理听得，可色受行识哪样都弃不得。即便痛彻，以三寸软舌作祭，又有何惧？凤者，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望着眼前淳然真挚之人，仅剩的方寸良心，油然生出些愧闷之感。我们自幼厮磨，影儿一般的密友，哪里知道我这幅容丽皮囊下残腐难堪的一腔脏污。及那清泉般澈透的慰言袭来，我未有如沐甘霖的涤凉舒惬，反耻得不敢昭对】
真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三言二语，就化我辛酸，怨不得崇王这般疼你。哎——其实，我虽粗笨，尚有个心宽的好处。平素不愿寻苦，横竖把堂门一封，外头事儿与己无干。可藏心惯了，累乏久了，铁铸的庸人也会自扰，免不得生些‘司马牛之叹’。
【唇齿的寒辞，冰得周身发凉，但却不因琴瑟不谐。临窗眺景，依念昔年，反复收拾残勇，在无数黄粱南柯中，自行消解一切境。她从不曾至传说里的忘川，却早早知学断情绝爱，能静看轮回，能穿游无间。及言真命门，嗓口方紧】
幼失所恃，父女离忌，只有个弟弟略好些。历历数十载，他焚膏继晷，搏下如今功名，如今鹏抟鹢退，何忍他再为我殚心竭虑？姻与帝家，非我之所愿。既已遇上，亦只有感沐圣眷的份，何敢另生置喙？因咱们金兰垂髫结契，才能诉白一二——吐露过了，利落爽快，也便罢了。
【待聆“穆家峪”，一颗悬心安踏落地，昨夜裕王雁书应无节变。眼下辎重仅剩措办盘费一事，至于厚赀打点，皆是后话。云程发轫，踵事增华。念及行址地皮即要收入囊中，心儿顿时遥荡恣睢，晕得眸眼也发亮】
原在那处——确也不必寻，因保不齐明个就归呢。
【牵心初晴，黛眉早不见远淡，观者们皆以为是适才明言的功用，哪里晓得，纯然皆因利禄摧折。愈想愈要喜上眉梢，为掩悦色，忙捧起茶瓯，以饮渡绪。乍聆后话，笑意含春】
呦呦——罪过罪过，这话说得，我何敢再掉金豆？一别月余，小夫妻间还少得了缠爱？你能不顾三哥的冷，我哪里敢抢烧他的灶。
【寒鸦噪西落，暖阁内已蒙暗色，或聆里间言笑晏晏，掌灯婆子方敢进来点烛续昼。渡到榻边，轻身贴着司荣，一道斜倚于软垫上，喃娇道】
说了这般多，与其牵肠挂肚，不如高卧加餐。夕晖已升，怎还不给我做鱼吃？

（凤至露了笑，这便安心不少，顺着她的话望向一旁司荣）瞧瞧这，半点人情不愿落，想夸我体恤她，偏还得绕到王爷头上，人家疼不疼的是人家的事，你且好好说说你自己。
（贴心贴己的人凑在一处，能将烦乱都说透说开，心里便能敞亮不少，至少我是这么觉着的。闻旁人境遇，再观己身，或生艳羡，或明知足，总比一个人躲在屋中胡乱猜想得好。往后少不得要将她多邀出来坐坐，就算不似今日这般诉尽辛楚，说些闲趣，也能照样开解心怀。）
遇到不痛快的事也不好总憋闷在心里，一来于己无益，久了还成了病症，二来何必非要自持到这般苦了自己。以你二人如今的身份，面上是要端庄贤淑，可我这儿不是留着自在天地嘛。
（最是重情谊，顾念闺中旧故，才会夸下如此海口，我做不得王府的主，却也愿凭借微末心力为二人寻一处桃源，便是虚妄，有个盼头，大抵也是好的吧。少经世事霜雪的容色露出些自得，像稚子捧出荷包里偷藏的蜜糖，要与人当宝贝般分享。）
还是那句话，关起研光斋的门，咱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谁也没有通天的本事将所有烦困一一解决，既然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就凑在一处说说骂骂，好歹心里能痛快些。
（信手捻起攒盒里的蜜枣咬了小口，又听凤至在打趣我，半咬着蜜枣空出手，拿起一粒塞到她嘴里，又羞又气与司荣抱怨着）看这人，正经话一句没有，白替她担忧这么半天。（司荣退避三舍，一副“我才不掺和你们这些琐事"的模样，这一遭少不得又得引我二人说说她同宝王的事来，女子凑趣，无外乎都是这些，聊到黄昏，我想等着的人没等来，却也因着好友相伴，不至于太过冷清。）
（闻凤至所言，恰好莲房来禀小厨房业已准备妥当，想着今日聊得尽兴，合该再应景醉一场。忙去温酒备宴，醺醺然时不知谁提了句外头竟落了雪，循声而望，清辉消弭，唯有檐下灯火于夜色中笼出些许昏黄的光亮，映照着细碎寒酥悠然落下。踱步于窗前，伸手去接初初的一片冰凉，身后是女子轻细的笑语声。借着温热的酒意，感怀于当下挚友相伴的惬意，却仍不由自主地惦念食言的归客。）
（若祈一生两全无忧，可算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