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经几载的等待里，椒闱尘闭的宫门终于在期盼里露出了一角，是为出宫返家的阖宫女官而启】
【扬佳道女入宫侍奉嫔御的日子里，我曾对着廊下的那盏花灯许过愿。等一等、再等一等，只要过了这几年终有回音。案几上用银刀篆刻了小小的正字，见证着我少有的一腔温柔。镇纸下压好的书信，字字婉柔，句句诉衷肠】
【红鬃马性烈，我驯服它有些时日了。畴昔同道女提过，我会教她骑射的。只是因她入宫耽误了时日，遂将此事一拖再拖】
【京畿里一切看上去照旧，譬如：大栅栏下的泥人张位置都懒得挪。但我知东四牌坊下的狗不理，暗地里又将自己的招牌重新漆了。只是这般细碎闲话，皆要等我接到她时，在今后的日子里一同絮叨】

【路与来时一样，每一粒细微的砖屑，都封存着春的遗民，它大概是被迫遗失的，所以才在坍颓的雪堆底下开出了不属于这个时节的梨香。道女是仲春采选内府，但离开时正值隆冬，被卷入刮骨风里的每一个人都小心的揣着离开时的松快，生怕被雪霰子给咬没了。】
【灯笼在灰白的风雪里年轻又傲慢，擎起八旗女官们倾注的期冀。呵出一口热雾，两只冻红的荑掌向内轻阖，似乎想要拢住隐若的梨气，重新漆过的古老宫门开启时，心下竟有不真实的喜气洋洋——我已从泥潭全身而退了。】
【风和雪的缝隙里，出现一道柳标般狭长挺拔的影子，那是渐冰，挽得漫不经心的发被讨厌的风吹出来几丝，但她一动未动，直到看见自己。】“姐姐——”
【从来只这样唤她。】
【而后是交握的手掌，她站了这样久，久到肩头垒出小小的雪山，可手掌暖得惊人。】
“等我很久了吗？”

【今日的天气不算好，阴沉郁积的乌云像是一团墨迹，盖在心间。沉重的吱嘎声响起，瞬间吸引了眸光。有人自风雪中来，是破天光的金乌、是临世的神女。站定定的看着扬佳道女，恍然间想起我当日送她离去。的确，好多年了】
【很是自然的向她伸出了手，掌心却是极暖和的】
再久都等过了，这点时间不算什么。
【肩头不知是何时覆上的琼雪，冰的惊人、但丝毫未察觉。眉眼纤长的她依旧沉静，似同初遇如鹿的少女。椒庭里的波谲云诡终究与她无关了，可以安稳度日、甚至是白首偕老。贴心的为她系上斗篷，指腹抹去了鬓上残雪】
先送你回府看一看么，还是想去哪里？以后我都可以陪着你。

“倘若今日不曾落雪，倒真想与你一道去草场，姊姊还记得，从前答应过我的事么？”【雪被吹成道人的驹，全无眷思地拔足狂奔，不过数次吐息间，就已从朝阙的琉璃瓦牧到街尾的木匾额，我与渐冰尚是缓步踱行，仿佛两只松松散散，漫无目的的鸢。】“不过眼下正值冬日，草场也濯濯似秃，或许马儿也无兴遛弯。”
【就这样一段路，一段旧梦的延长，让春天和草场再等一等吧，刻下我不过想与渐冰比肩而行一段路。】
“姊姊陪我走完归府的这段路罢。”
【乘着运河的大舟来到燕京的南方姑娘同我说，万物凋殁的冬日如此枯燥，雪和檐上种出的炊烟一个色，林木又和霜冻的土一个色，我说：她应当趁着入宫之前，在胡同里挖掘藏匿的颜色。】
“真想念胡同里的烤红薯和柿子。”

答应你的很多，不记得是哪桩了。
【明知故问的答话。握住了少女的纤指，二人并肩行于长道。我一眺，映入眼帘的灰檐青瓦承载着数十载的风霜，也览尽人间故事。并不知冷的行于天地间，享受着旁人不懂的妙。英眉舒展，雪颌一点似在应她】
还是等开春去吧。冬日里，不正应围炉夜话？能做的事情很多，你想学的我都会教你。
【气定神闲的一句话，不再担心她离开】
你想吃这个？哦，宫里面真的没有。
【凡人所仰望的巍峨宫殿似乎什么都不缺。但在我看来，人的七情六欲被斩断一大截，孤孤单单的就像廊下挂的悬灯，风一吹便东倒西歪，经不起折腾的。我对紫禁城也毫无感情，甚至是淡漠的。长眉又挑，俯近了扬佳道女】
这个时候去应该不晚，但只有这两样么，【历历数来】什么栗子、豆汁的也该尝尝不是？

“先时在家，也不觉着一日午后的闲茗、雨滴黄昏的诗赋、夏日草场的纵奔有什么珍贵之处，焉知入宫后，每每想起而不得，便觉得景年难得，时岁不复，过去再平常不过的消遣，那时一样也做不了 。如今出来了，必要和姐姐一道多打发点时间才好。”
【渐冰并非幽兰闼里灵俏好玩的小女彦，平素对那些拆字斗草的小花样不感兴趣，最常做的，挽弓撘箭，单刀御射，自己虽不擅，但最钟意看着她做这些，幼岁不谙事，也要她教导，许了一堆诺，一样还未完成，刻下想起来，不免失笑。】
“都要不认得这些老胡同巷子了，趁此走一走，以免下回迷路。”【渐冰遽然靠近，那些独属于女儿的英媚孤标使她眉眼更锋利，玩笑也好似正经。】“饶了我，豆汁儿下肚，哪里还有什么闲情逸致——嗳，若是你要陪我吃，那道女便‘舍命陪君子’。”

宫里面……【眸波一转，以着不在意的口吻道】总之，同我们毫无干系了。
【幽静的长街被少女的温柔所占据，她在历数平淡的日常。丹宸的巍峨早被抛诸脑后，天子妃御、皇家的不可攀都不及清风朗月来的惬意。握住纤圭柔柔，感慨着太久了。又使长眉挑，笑问】
你在宫里也这样么，还会迷路。【掌心一推，步迈向右侧】若是不喜欢，小妹可别拉上我。
【一睇，琼蕊落在睫上。雪光里也有飞蛾扑火，世间也仅非男女之间才有情。相识数年来，我们是志同道合的兰侣、通过百封书笺、是彼此间最为信任的人，我了解她、正如她了解我一般，还有什么比这更珍贵的吗？手腕挽花，正如登台亮相】
小生慕之久矣，因何独行到此。

【屈指数春来，弹指惊春去。我已不记得今岁是与渐冰相识的第几载，有时会遗憾她冠着觉罗的姓氏，在贴枕的梦境里，曾经与之嗫嚅密谈的塞北与江南，都是那样难以抵达，金血觉罗赠给她的尊崇，是用更为珍贵的自由抵偿的。在椒闱的道女，终于也深深品尝了桎梏的滋味，在这种滋味的衬托下，此时不过是与渐冰在街衢并肩漫步，也尤为甘甜。】
“是啊，终于不必再为此忧虑了——”【素荑被她蓦然一推，接着她腔音浓厚，唱起初逢时听过的《紫钗记》，秾丽的眼尾逸出一段闺阁女儿少见的风流，心下触动非常。再听这段唱词，与彼时躲在木门之后的心境已是迥异，指尖触及她的箭袖，笑道。】“我有一钗，尚在尔处，何时还来？”
【那支赠与她的珠钗，自然不是真想要回。】
【银粟纷纷，沾在我们乌黑发间，似乎已是两白头。】“姊姊，你可变成一位白头妇人了。”

几时皆可。
【顽笑话是无须认真的。少女亲赠的朱钗，珍藏于檀匣内亦存在心膺内。长久以来借物思人，如今人就在眼前、再不用幻梦一场。那些年里的的情真意切，愁心等待，终于拨云见日有所结局。扬佳道女的眉眼，已比当初的稚嫩更添锐利，我爱极了】
【扬首，再伸手】
都白头翁了，那还能入小娘子的眼？
【似是排演过数次的戏目，唱词也再熟悉不过。天公垂怜降雪，为佳话烘托了足够的气氛。我与道女相识数载，饶是有宫垣相阻，但拳拳心意不言而喻。眼风一睇她，银粟冰凉的贴在脸颊、鬓间上，轻柔的就像是她的亲吻】
娘子，考虑好了吗。

【雪荡清了眉峦间的任何犹疑，夕照的金丸炙炙地坠向眉下隆张的水镜瞳，我们一同接住夕阳，在繁忙紧张的日暮里悄悄执起手。道女即将回到生养自己的家府，从此往后，再不必因宫垣之碍，饱受相思的磋磨。在双唇与声籁之间，有另一种如夜昙般刹那盛放的情意率先抵达。】
“姊姊，我早已想好了。”【干净的枯榆后，踮足贴近，与雪一同轻吻她的脸颊，万万个冬日都会溃败在这场提前到来的春天里，我太过欢喜，发誓要永远守住这只孤傲的寒鹤，赠她山花遍野，将隐秘至极的浓情写进她的脊骨里。】
“渐冰，陪我归家罢。”
【冻不住的黄昏即将塌陷了，而道女与延寿女小心翼翼地捧着暖烫的红薯心，朝炊烟奔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