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出于陈郡，自文靖公起，有献武公、忠肃公等，以不世之功勋，成万代之表率。谢氏子猷，字谟山也。文靖公之裔，询之长子，少有清正之姿，卓然之才，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天嘉年间，为尚书度支郎。

废立的诏书自宫中传出，惊乱了京城的秋。黄叶在这阵风里凋然纷纷，寒雁哀叫着飞得更南。木气衰落，水脉渐竭，似乎也是萧氏废兴的预兆。
若有可能，谢猷或许会选择与雁群一同南寻桃源，但他终究只能在雪夜渔舟的一爿天地里，负手看着下仆扫除落叶。
他听到前来的脚步身，回首去看。

谢节（谢氏族长，谢猷长兄）
谢氏一族在建康的膏梁与文绣，很不比当年，那个曾与司马氏“共天下”的门阀。族中俊秀，不知几何，累世显贵，亦因箕裘家风不坠。如今境况，也不过维系表面光鲜，若不能仕宦之上再有建树，世家衰颓的下场，早有前鉴。
步至谟山身旁，谈及萧梁风云，只道：“谟山不必忧虑，你自幼聪敏，既已择主，求这通天大道，如今也不过是机缘到来，顺其自然即可。”

长兄的话语犹在耳畔，谢猷的目光却已望向更远处的层云。在涌动的浓云中，他深切明白如今萧氏最孚厚望、最有可能登荣帝座的安成王怀有何等野心。那是两人在曾经的多次对谈中，那般向往、那般期待的一个世界。不以门阀论举，而唯才高是贤——但是在这样的世界中，陈郡谢氏真的还能再复荣光吗？
谢猷不愿去想，向兄长叹息：“机缘虽至，猷却不知……”
却不知是否称得上谢氏的机缘。此话谢猷不敢出口，谢氏荣损与共，他的投诚已是答案。他只得道：
“如今虎狼环伺，猷当何以争食？”

谢节
世事更迭，而如今能做的，无非是替谢氏维系旧时体面，若能重回当年鼎盛，如何能不奢望。
“我谢氏一族，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早不复往昔。仕途若再不出将相，子孙后代只能是沙中之砾，成不了磐石。”
他掌一族事务，自是知晓如今的谢氏内里颓然，千疮百孔。就连门阀贵胄最引以为傲的藏书，都不比当年十之一二。
“谟山，世家之大，若无权势庇护，一切皆是虚妄的高楼，轻易一碰就会坍塌。”
“你看王氏、袁氏……再看看我谢氏。”

谢节所说，谢猷并非不懂。但正因为深明其中义理，他才怀有隐忧。他看着庭中生有青苔的石隙，那是家族荣贵久矣的佐证，却也令谢氏颓败不如往昔。
“阿兄所言极是。但主公并非门阀世贵，如今帝位尚悬，便不乏借此攻讦之人，将来更难预料。”
世族盘根错节，势力交错，固然根深蒂实。但安成王既具人主之相，又岂能甘受钳制？龙者云从之，飘风骤雨已在云中。谢猷隐约想到一条可惧的伏线，却难以明究。他苦笑道：
“或许还是猷心怀不忍……当年同座饮宴之人，很快就要分席而坐，赤目争利了。”

谢节
“位高极寒，享旁人不能享，自然也要受旁人不能受。便是我不曾入仕，守着谢氏族业，那朝堂的风云，大势所趋，也心知肚明。”
谢节并未再给他更大压力，宗族如何、来日如何，岂非一人能力挽狂澜的，合该同舟共济、齐心协力。
“谟山君子有为、光风霁月。此事若还捉摸不定，再等等亦无妨。只是风浪之中的搏斗，胜负许在转眼之间。”

逾矩之事不可轻为，但良机亦只在转眼之间。谢节直白地说出这一两难的权衡后，谢猷再次有一息沉默。世家子间交谊再深，也不能阻拦他们承担家业之责。何况各尽其忠，各逐所向，本就是常理所在。
谢猷自嘲地轻笑：“倘若我能学到主公几分杀伐果决，也不必劳烦阿兄这番苦心教导。”
但他甘任浊官，与兵家子出身的安成王交往融洽，也并非是为了表彰自己心怀仁义。
“请阿兄宽心，风浪当前，猷定不会因踌躇而失机。”

谢节
世家之大，盘根错节，也不过是维护当时利益，拧成一股可抵抗风浪的绳纽，巍然屹立在这不够安稳的世道。
自从过江南渡，多少门阀势颓，反而姻亲频繁，来往更为紧密。但在真正关乎未来与生死存亡之际，这艘船谁又能永远不下，与它共同沉沦呢。
“谟山放心，我谢家族风尚学，来日族中子弟，定有出类拔萃者，也能为你助力。”

世家之谊，是要共同面对变法、庶民；谢氏子弟的同仇敌忾，是要携手振兴颓势已昭的家族。就连谢猷对萧钧的承诺，也包含着两人对天下大同的期望。
有人厌倦于此，求索白鹿青崖，但槛外山中不仅有茅舍，也有终南捷径。或许这世间本就混混如此，不可察察。谢猷已无话再可说与谢节，只得行礼：
“猷当不负所望。”

谢猷
从归善寺礼佛归来，谢猷并未如沐浴佛理之后理应的那般轻松，反而从沙弥的无心一语、墙隅的零碎片纸，拼凑出令他忧心忡忡的真相。以至于提笔落字时，纸上的墨迹也显得优柔无断，软弱无力。
谢猷叹息一声，知道今日是练不出一篇满意的字了。他放下笔，负手走入中庭。枝疏叶落，明净的日光摹出了谢旸的人影。
“弘微，”谢猷走上前去，朗声呼唤谢旸，“你可知归善寺金佛之事？”

谢旸
廊下的杂草又新长高一截，府中奴仆商议除草一事。自廊下经过时，特意多看了几眼摇曳的绿叶，阶下几只蚂蚁从其中穿行而过。
被七叔叫住时还有些不解，对他施以晚辈之礼，待听闻这句问询时，仔细思忖一番，并道：“此事我也略有耳闻。”

回想起在归善寺的所见所闻，谢猷不免叹息一声：
“此事说来话长，弘微不妨来我屋内一叙。”
他引谢旸至雪夜渔舟，两人屋中对坐，待 童儿斟满茶汤、无声退下后，谢猷终于将和周慜在归善寺的经历和盘说出。
末了，他端起茶盅，凝眉总结道：
“兹事体大，更涉及田税赋役。恐怕不上达安成王，不能了结。”
说完，谢猷又沉默了：他与谢旸均心知肚明：此事弊端，根不在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