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高见之后，经过日午、前庭和甬道之后，经过如流的“赐辇”之后，经过委身见礼的裙裾之后——望仙殿的薄泥啃啮我的鞋底。】
【是药香还是旁的什么轻声弦歌？催促着人步入内殿接连不断的回廊，转身再转身，像一段冗长的论辩，把人推向一个无所谓己见，只将关切称斤拨两的陈情里。】
【见于屏风之前，让她少有的静默，成为我靠着的另外一只枕头。我该为阿裴做怎么样的推测？以答她拨乱反正之才。头脑里如有一个沉闷的手鼓，开始击打现作的序曲。】
阿裴之病方，考绩于口腹之间，考绩于口舌之间。阿裴，若是你择前者，我会为你求世家膳局、求北朝荟萃、求百姓家学，求治今日之容华所当所有事。
【我早已熟悉那些目光，全都熟悉——虽然我不曾将它们握住手里。帝师、世族人人奔赴能造声威的殿堂，擂断了心弦，搅乱了声波。况且世上有传继的仁义，他们即是一面旗、一座楼，顿刻凋落，两两相形又算的什么？而另外还有一些刀兵，正在辛勤地谋划死亡，知其悖逆所以高价叫喊悖逆的利益——劈分两派，各申公理。】
天子拟于臣工，虎豹拟于王者，冯婕妤不能解危局。欲以天下清望之于己身，我与天下并无从酬你。

（天子辇驾的声势如虹，薄到望仙殿半张的牖下，即垂作一场恰可沾衣的露水，为我面前的铜镜减去一分颜色。我因于此刻停笔，非为迎跸前的踟躇，却示意传话的侍儿）擦擦。
（绿鞭行黛，春巡两山，萧灜对天下的掌触尚不及我纤细手指之于一枝笔。其实也难怪，他惯用清弱的嗓音和心灵遣调新采的诗歌和象征，一个人活在灵魂里久了，就会像在做梦，我知道那日殿前公卿衣冠齐拜，不仅没能叫醒他，反教我也睡了。）
（谁人能在他的梦里拒绝爱他？当他指挥一种巨大的绮丽的幻象轻轻震颤，只为了你清晨醒来听到一声仙灵的钟鸣。我感到自己的灵魂日渐脱体，但终究吝爱己身，回顾至于返乡。）
（如同我描好新眉，才到屏前迎他，一任袖间人参的气味盈室，才对他说话）
陛下是天上人，怎说治人间病呢？且既在天上，又何为垂顾人间？
（我望向他，是谁有一双痛苦的眼睛？）
如今的天下并无天子，他避居于远方无名的孤岛，孑行歌咏月亮的另一面，而佯作不知天下如蚁，一面附膻一面呻吟。人间等待的不过是一个“有”，此后他影子所及处，生春秋的燕客、汉宫的冯女，他只需要——
（我用眼睛说，别让我跟你走）
我只想要你。在这一个天下。

【描眉晚来的人，她来自我眼睛尚不熟悉的色彩。】
【世间有多少尊重，都隐伏在湛然的笑容之内？欲要抵掌鼓舌，在我身上追足功业的补偿，抓着、咬着、绊着追讨一个“血脉当先”的定论。她将乌云低低地压在我头顶，再次敦促我去往梦境里诚恳行走。】是因为先代的帝王毕其一生将人间的本纪，变成天上的列传，所以阿裴会如此想吗？
先师教诲君王要维持事事和人人的安乐，所以顾况目所触、力所及之大小事。
【一一盘纠我蟠踞于心底的葛藤，叩问两颗并不接近的心脏，最后都会走向刨根究底，痛感生在尘世上的苦恼。假借各种变化之外形，饶舌如一只鹦鹉，太息如一只猿猴，再捏出数个可呈人前的表情，如是有如是的答案。】
曹子桓或许从未拥有那座孤岛，反是失去了千千万万次。【刚是火炎，又化冰兢，我始终不是她的自通后叶者。】采生折割所用之锉刀，使人如蚁能食同类之肉，人拥有了蚁的品性，方有天下如蚁。至于君王要收天下锉刀，熔为九鼎吗？或许长兄和安定王皆有此心。
有人操戈禁宫，便有人要做燕客冯女。沐血问道，彼此相得。
【倾出一腔热血，教这血涛更鲜！如此叹萧氏，没有万年江山。女子的声音凝成一汪寒潭；可她的眼睛，是一滴滴水珠吗？】
我在【至此许多诺言，袭我而来。】别离之前，朱笔之后，皆在。

（百代的星星是否应问：匠宰失位，鼎瓯倾侧，人如羊，兵似鬼，是捉笔的腕节托不起九土，还是自拂的心镜见不得尘灰？）
陛下要与我在哪里？
（我在他承诺的一息苦风中靠近，萧灜的肌肤苍白、眉目潮湿，当我环抱仰看时错睫如檐角，而整个建康宫仿佛一枚锈铃挂在角端，从天外传来一引断续的悲声，此时云也消散。露出来方正阴冷如壁的天。）
天子四海以为匣匮，亦被四海匣匮，陛下欲与之别离，难道可以如意吗？
（他是一张竹苇的桴，天生只宜弱水或忘川，帝王要证仁道行于世，就不能放他去海上。）
（我曾梦见盛世，馆娃踏歌，三山呼圣，极高的楼船泊入石头津渡口金波，帆帜招摇与行云不可别，面容青涩雀跃的银甲少年恣意跃马而下，说北地已复，可以回乡了。我默然举袂而前，不知何故回首，见英英白云、烂烂烟霞，萧灜形容尽枯，仍在石头城下徘徊不得去——介然早定于他践临建康宫前七丈坻崿之时，一样不由自己的脚步。）
（是以何不跎驰权柄，跆籍命运：）
若我欲做燕客和冯女，你是否愿意、试着做天子？
（在第三个问题之后我歇默于他衿前，妄图读懂他的心意，他的指掌仍如南渡时我怅然伸向的江水，冰凉、包容、不可捉握。今时不同者，在我不预备收手。）

【早先在望仙殿下种一颗已沾泥絮的禅心，不经权术摇曳便熟了，裴氏一穗萎弱的年华，衔着几缕濒绝的希望，舌尖交付的陈情却似并刀快。】
【就趁承诺尚温，我应当深入膏肓一样微弱附上一句“是”、“善”。用一碟谎换一碟好言，把裴氏的回肠之气吹成一阵迢遥的风。可我偏偏意念专一，又决然地关上扣上捷径，向她的胸中猛虎行去。荒野与深山的过渡带上，我开了步，撑住很多精神。】
何处是宽闲？退处何处。何处岁月优游？优游何处。
【如何将话吹成一簇毒剑，追溯她的源头，翻掘她的根部？以王朝分合的必然，以生生相继的必然，来确保我决议的端正。】届时萧氏末代的君王为四海布诏，罪己不堪神器、顾一己之阴私、拂生民之好恶。阿裴，你自然可用今日一席话为之佐证，万万厥咎，予我一人。河东裴氏渡河又乘风，应揽远胜冯女的功劳。
既有四海为匣匮，如何论真别离？昏聩之人如何收回留在天下的一应恶果？如何奉还殿阁于我生命留下的一切？我说不清，无望亦无念。
【口口当论萧瀛，其何厉鬼也？三年为君唯使世界递生妖孽。但我的手掌尚而为人，尚而没有爪牙的锋锐，我愿握住裴氏无措的双手。自我贬斥在情爱边际之外，今日燕客、冯女的譬喻皆是颠簸在汪洋上的钓饵，只有这温度最珍贵。】

（指管楔进骨节，如赴枯崖，如悬孤树，金子和刀剑的舌头于我胸腔熔化了，烧灼、浇铸一根心旁的肋骨，由凶蛮的时势剜出，欲以为颂祝正音的钟槌，敲击我爱人的头颅——珍罕的热与力由指尖溯上心脏以先，我几乎相信了他、怜悯而顺从地将碑铭推至我佯举的刀下的言辞，几乎相信了自己是为万人而说话）
你轻慢自己的名誉和身体、他人的眼目与口舌，将唾沫作一池汤沐，谤毁为一把青盐。万方有罪，诏书以纵容去遮掩人性已卑劣、救火者所抱负的是权力的薪柴。
（是憎厌吗，当魂魄堕化妖魔，殿阁腐作尸居，因而哪怕以拯救为代价，也要让自己消散。）
你欲以至重的罪名加诸自己的过去与现在，又欲以至轻的口吻哄瞒我你的结局。
我绝不如你所愿，将天下罪恶拟于你赎回灵魂的祭文。
因你如此在意自己生命的本质，至于多过爱人的悲剧。
（凡人的长铗不能斡旋天下的刀兵，挚情的哀歌无法阻拦投水的狂者，面对他，我的一切都失去用地，徒增烦恼。）
更因为，恶果是由殿阁诞育、由天下奉养，把它留给它们吧，就像仁义崩坏的春秋，你的罪过只是身为天子的胙肉。
（注定无法同行的人，在传闻可以望见缥缈的孽地，让我警示于你这个不应返来的时世，请你离开时不要背负多余）
王子之血，沽彼金罍。民人之月，列彼高鼎。
瘏马啴啴，无顾无返。寁尔伤怀，人实不信。
独寤寐歌，永矢尔薖。维天有汉，维远有瀛。